暮色如浓稠的墨汁,将诗园会的喧闹渐渐浸染。残阳最后的余晖掠过梅林,给纷扬的花瓣镀上一层血色,楚知阙撑着油纸伞,伞面被寒风拍打得簌簌作响。
怀中的裴嫣早已困倦,小脸埋在他绣着云纹的衣襟间,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
他望着十丈外那座八角凉亭,飞檐下悬着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又诡异的声响,像极了有人在暗处磨牙。
踩着满地软烂的梅花残瓣,每一步都似踏在绵软的陷阱上。
楚知阙刚跨进亭中,檀木伞骨收拢的 “咔嗒” 声还未消散,身后便飘来带着冰碴的轻笑:“公子带着公主出来,圣上居然没把你怎样吗?”
怀中的裴嫣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楚知阙感觉后槽牙不受控地发紧。
转身时,他刻意放缓动作,余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四周 —— 暮色中,梅林深处的梅枝晃动得格外规律,分明是有人在穿梭。
亭柱旁斜倚着身着月白长衫的谢寻,手中折扇轻点下颌,玉冠上镶嵌的东珠在渐暗的天色里泛着冷光,眉间朱砂痣红得妖异,竟比这满园红梅还要夺目三分。
“阁下这话,在下听不懂。” 楚知阙将裴嫣往上托了托,让她的小脑袋完全藏在自己肩头。
他注意到对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气质,广袖下垂时,隐约露出一截暗金色的护腕,那纹路是前朝皇室独有的缠枝螭龙纹。
“哦?” 谢寻手腕轻转,折扇 “唰” 地展开,扇面上 “醉梅” 二字墨色未干,却被指尖掐出几道白痕,声音低沉而带着几分戏谑,“裴嫣公主最爱海棠,今日发间却别着红梅,这般投其所好的心思,可不是寻常兄长能有的。”
他突然逼近,身上混合着龙涎香与冷冽的松香气息扑面而来,折扇挑起楚知阙的下巴时,扇骨冰凉得像块刚从冰窖取出的铁,“更别提楚太医在乾清宫给陛下系衣带的风流韵事,如今整个皇城怕是要都传遍了。”
楚知阙瞳孔骤缩,表面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皇城的风言风语也能当真?阁下若没事,我便带舍妹回了。”
他说着便要侧身,怀中的裴嫣却突然发出一声梦呓,细白的手腕从斗篷下滑出,腕间明黄丝绦绣着的团龙纹刺得人眼疼。
谢寻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惊起梅林里的寒鸦。
他猛地撤去折扇,指节轻叩楚知阙后颈大椎穴,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人浑身发麻:“别忙着走啊,楚太医。”
贴着楚知阙耳畔低语时,呼出的气息带着铁锈味,“圣上让你护着公主,可没说不让别人‘关照’公主 —— 你猜,若是此刻有刺客冲出来,你这副病弱身子,能挡得住几刀?”
暮色将尽,最后一缕残阳穿透梅林,在谢寻玉冠的东珠上折射出冷冽的光。
楚知阙垂眸看着怀中熟睡的裴嫣,小公主粉扑扑的脸颊蹭着他绣金线的衣襟,发间红梅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忽然嗤笑一声,这笑声惊飞了檐角两只寒鸦,羽翼扑棱声在寂静的亭中格外刺耳:“阁下怕不是在宫墙根下冻傻了?”
谢寻倚着斑驳的朱漆亭柱,折扇轻叩掌心,发出有节奏的 “哒哒” 声。
这声音让楚知阙想起刑房里刽子手磨刀的动静,他微微后仰避开对方递来的扇面,广袖扫过石案,震落几瓣残梅:“若圣上真想动手,早在公主踏入寝宫时就该下手了。您真当那位阴晴不定的新帝,还会在意什么脸面名誉?”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敲打在人心头。
谢寻指尖一顿,扇面轻晃间带起一缕冷香。楚知阙目光微凝 —— 这味道,与雪戎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息如出一辙。“楚太医倒是看得通透。” 谢寻开口时,故意拉长的尾音里藏着钩子。
“通透?” 楚知阙突然上前半步,靴底碾碎落在地上的冰棱,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目光如刀般剜向梅林深处,那些原本晃动的梅枝此刻诡异地静止,树影在地上交错成蛛网的形状,“暗处敢对公主动手的人,怕是还没摸到诗园会门槛,就被陛下的人拧断了脖子。我只需把这位小祖宗安安稳稳送回宫,便万事大吉。”
他猛地扯开腰间锦囊,露出半卷明黄绸缎,那是今早新帝御赐的护驾令牌,“倒是阁下,突然跳出来泼脏水,这行径可比那位‘疯子’圣上还要下作。”
谢寻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握着折扇的指节泛白。他突然欺身上前,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楚太医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倒与传闻中病弱的形象大相径庭。”
楚知阙眼神骤冷,手腕翻转间,藏在袖中的银针已抵住谢寻腰侧的软麻穴。
他故意贴近对方耳畔,压低声音:“阁下若觉得我好欺负,大可现在动手。不过我劝您想清楚 ——” 他指尖微微用力,银针没入皮肉半分,“伤了我,您猜陛下会先扒了谁的皮?”
寒风卷着残梅扑进亭中,谢寻手中折扇 “啪” 地合拢,抵住楚知阙喉间。冰凉的扇骨压进皮肉,楚知阙却纹丝不动,任由鲜血顺着扇骨凹槽蜿蜒而下。
就在这时,怀中的裴嫣突然往他怀里钻了钻,无意识呢喃着 “楚哥哥”。这声软糯的呼唤让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又化作寒芒。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裴嫣后背,声音却冷得像冰窖:“我只是提醒阁下,别把人都当傻子 —— 就像这满园梅花,看着娇艳,实则每片花瓣下都藏着倒刺。”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利爪,在八角亭中呼啸盘旋,卷着红梅碎屑无情地扑在楚知阙与谢寻僵持的面容上。
暮色愈发浓重,宛如一块浸透墨汁的绸缎,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悄然吞噬。亭外的梅林在风中疯狂摇曳,梅枝相互撞击发出的 “噼啪” 声,仿佛是黑暗中无数恶鬼在磨牙。
谢寻望着楚知阙眼底翻涌的狠厉,那股子不要命的疯劲竟与当今圣上如出一辙,不由得轻笑出声。
这笑声低沉而沙哑,却在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划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他缓缓后退半步,绣着暗纹的月白长衫下摆扫过石砖,扬起细小的尘埃。手中折扇优雅地轻点身侧石案,震落的梅花瓣在暮色里打着旋儿,宛如一只只垂死挣扎的红色蝴蝶。
“有趣,当真是有趣。” 谢寻玉冠下的眉眼微弯,眼尾朱砂痣随着笑意轻颤,“楚太医这股子狠劲,倒让我想起宫墙内那位。”
他忽然将折扇收拢,抬手作揖,姿态行云流水,可袖中若隐若现的寒光却暴露了他暗藏的防备,“在下谢寻,今日不过是想与楚太医打个交道,并无恶意。”
楚知阙并未放松警惕,怀中裴嫣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传来,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袖中银针仍抵在谢寻穴位旁,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能瞬间制敌。
他冷声道:“打着交道的幌子,行污蔑之事?谢公子这手段,倒是高明。”
谢寻闻言,无奈地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神情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楚太医莫要这般激进,” 他故意拉长语调,声音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须知这皇城内外,多的是明枪暗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楚知阙怀中沉睡的裴嫣身上,眼神晦暗不明,“小公主天真烂漫,可经不起太多惊吓。”
说罢,他又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时月白长衫扫过亭中石凳,发出 “刺啦” 一声轻响,像是毒蛇吐信。
“今日叨扰,改日再叙。” 谢寻的声音渐渐远去,话音未落,他足尖轻点,如夜枭般没入梅林深处。
只留下楚知阙立在原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那 “咚 —— 咚 ——” 的声音,像是从幽冥之地传来的丧钟。
怀中裴嫣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脖颈,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却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意。
楚知阙怀中的裴嫣发出一声轻哼,小手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襟。
察觉到小公主即将转醒,他低头看了眼石案上凝结的血迹,又望向方才谢寻消失的梅林深处,紧绷的脊背终于微微放松。
虽说不知对方来意,但好歹成功搭上了线,总比摸不清虚实要好。
夜色如墨,将最后一抹霞光尽数吞噬,他拢了拢披风裹住裴嫣,踩着满地红梅残瓣,朝着诗园会的角门慢步而去。
狂风如同一头肆虐的猛兽,裹挟着碎雪掠过梅园,将晾晒在廊下的宣纸卷成漫天飞雪。
写满墨字的纸张拍打着朱漆廊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的黏在结霜的窗棂上,扭曲的字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有的飘落在积着薄雪的青石路上,被行人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一个玄色身影逆着风缓步走来,广袖被吹得猎猎作响,衣角上绣着的暗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
他的眉眼隐在阴影中,右眼如同淬了冰的琉璃,冷漠地扫过满园狼藉,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紧抿的唇角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男子弯腰拾起一张被吹到脚边的宣纸,动作优雅却又带着几分谨慎。墨香混着雪粒扑入鼻腔,纸张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潮湿的水渍,显然是刚被风雪打湿不久。
纸上 “落梅自古几回生,回首相看香满园” 两行字迹力透纸背,却未留下半分落款。
他用戴着玄铁护指的手指摩挲着微微发皱的纸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纸张上轻轻划过,仿佛在触摸一件珍贵的宝物。
忽然,他轻笑出声,声音像是冬夜里裂开的冰面,带着刺骨寒意:“好一句‘落梅几回生’,这是把皇城的血雨腥风,都藏进咏梅诗里了?” 话语间,隐隐透露出他对皇城局势的洞悉。
话音未落,又一张宣纸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男子伸手按住,动作敏捷而迅速,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张纸的到来。
瞥见纸上画着半朵残缺的莲花,他瞳孔猛地收缩,眼尾微微上挑,露出一丝惊讶与兴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原来藏在这里。”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突然,他将两张纸对着月光举起,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重叠的纸张,仿佛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时刻。
月光穿透宣纸,诗句与莲花图案重叠的瞬间,竟在雪地上投出一幅星图轮廓。男子盯着地上忽明忽暗的光影,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像是发现了宝藏的猎人。
他迅速将纸张收入袖中,动作利落而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又弯腰在散落的宣纸上翻找,每拾起一张纸,都会快速地扫视一遍,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当指尖触到第三张写有 “暗香浮动处,藏尽前朝事” 的诗笺时,身后的梅林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
他猛地转身,身体紧绷如弦,双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武器。寒风卷起他鬓角碎发,露出耳后隐约的刺青 —— 那是三枚交叠的铜钱,正是江湖悬赏榜上 “钱算尽” 的标记。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栖息在梅枝上的寒鸦,“扑棱棱” 的振翅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男子最后看了眼楚知阙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诗园会的戏码,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他抬脚踩碎脚边飘落的梅花,鲜红的花瓣在他脚下化作肉泥,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狼藉,只留下一句飘散在风里的呢喃:“这次看你怎么逃。”
说罢,他朝着梅林深处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风雪中渐渐被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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