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小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那道熟悉的清冷嗓音比记忆里低沉了许多,似乎有万千情感压抑着,朝她耳畔袭来。
二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不小的距离,她却感到男人温热的吐息似乎就在耳边,热气氤氲在空气中,叫她耳根一热,眨眼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他怎么会来?!
从他手中一把抢过自己的手帕低声道谢,她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
不是她心虚,只是那道视线太久太专注,太让人浮想联翩。凭她余光察觉到的众人的反应,只要她一抬头和他对视,甚至不用说话,今日宴会过后,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彻底洗不清了。
……虽然他们本来也不清白。
“景昭公子,你们认识?”
有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长相平平无奇,正是她原先的目标,梅家独子,梅羡之。
昨日宴会庄小姐一番陈情早就传到他耳朵里,梅羡之只叹自己不在场,心中对今夜期待不已,刚进来就注意到那位天仙似的小姐,正要主动搭讪,没想到被人抢了先。
偏偏那人,还是连他父亲都奉为座上宾的神秘富商景昭。
看那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心中痛惜,纠结一瞬,只得暂且搁置自己心里那点旖旎的心思,转而摆起自己的主人身份热情道:
“这位便是新科状元张大人的表妹庄小姐罢。果然是美若天仙。”
“景公子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竟与小姐熟识。”
“不熟。只是路上一面之缘罢了。”谢槿语这才仰脸,对上那道灼热的视线,淡淡道,“原来公子姓景。”
景朝的景,昭庆的昭。名字起得怪敷衍的。
话音刚落,她又扬起笑脸,对梅羡之道:“久闻梅公子大名,今日一见,公子通身气度果真出众。”
张岳衡在不远处把几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嘴角不禁抽搐了下。
宫里果然是历练人,这才进去小半年,撒谎不打草稿的本事就练得炉火纯青了。
龙章凤姿的天子光是站在那里,就看得在座的少妇都要春心萌动了,她还能对着那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脸说出这种话,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实在是佩服。
这番吹捧的话一听,梅羡之别提有多受用了,嘴角直咧到后脑勺:“哈哈,庄小姐眼光果真出色。”
他不由得挺起了刚刚因为见到景昭自惭形秽而微微含起的胸脯,看了眼被冷落的男人,信心空前膨胀。
“不瞒小姐,本公子对琴棋书画、礼乐射御皆有涉猎,尤其是对吃喝玩乐颇为在行。小姐初来江南,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邀请小姐同游?保证不叫小姐败兴而归!”
谢槿语一脸惊喜地点头,装作没看见侧旁再次投来的那道**裸的目光。
梅羡之却将那人幽深眼眸下的一丝落寞尽收眼底,心下了然。同为男人,他理解这种感受。
后者若有所觉,斜睨了他一眼,眼底是数不尽的寒凉,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那一瞬间不知怎地,他竟觉得膝盖发软。
定了定神,他一拍景昭的肩,大方道:“都是朋友,景公子若有闲暇,要不一起?”
“不必了。”他不着痕迹地躲过对方的动作,凉凉道。
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赵珩顺着梅荣的指引入了座。
梅羡之心里一咯噔,被自家父亲狠狠剜了一眼,只得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谢槿语一眼,才跟上去。
*
江南不比京城,鱼龙混杂,高门显贵的繁文缛节在这里并不盛行。相反,商贾遍地之处,迎来送往行为处事都要**许多。
譬如席中四面八方男人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阴冷滑腻,一刻不停地将谢槿语缠绕。
她在江南长大,可有父亲在,无论走到哪,没人敢对她无礼。
可是如今换成这位身份不高的庄小姐,同样的一张脸,境遇就大不相同了。
即便是张岳衡的表妹,在这些老江湖眼里,她就是案板上的一道菜。
再看向那位景昭公子,推杯换盏间游刃有余,周遭的目光皆是钦佩奉承。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明明是微服私访,“微”在哪里?!
早知如此,她干脆说自己是九公主好了。
她心内忿忿不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后者似有所觉,回看她,唇角飞快勾了下。
她看得清楚,只觉得是**裸的炫耀,更气了,抬手唤来侍奉的丫鬟耳语几句,离开了宴席。
时值初夏,甲板上江风习习,带着春末的丝丝暖意,吹在身上并不觉得冷。
但芙蕖怕她着凉,还是替她披上一件薄披风。风涌进袖管猎猎作响,她借着船上微弱的灯光,看着船头徐徐劈开波浪,出神良久,忽然笑了下。
“怎么?触景生情,是想我了?”
一道清越的男音含笑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下意识回头,撞进来人揶揄的视线,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张岳衡挑眉,径自走到她身侧,抬头看月色,“可惜当年的人不是我。否则——”
“怎么?”她好笑地看过去。
“否则——我就三书六聘把你娶进门,日日围着你转,绝不叫你有这般独自凭栏感伤的机会。”
她倏而失笑,刚要接过话玩笑几句,他却忽然转回头,定定地看着她,瞳仁映着月色,黑而亮,眸光似乎很认真。
话堵在嘴边,她微一怔愣,眼中的笑意霎时淡下去。一时有些无措。
他静静地看着,忽然朗声笑道:“骗你的。府里那些妹妹我都招待不及,可侍奉不起你这尊大佛。”
气氛霎时松快起来,谢槿语也跟着他笑,却听他又玩笑般地抱怨道:
“不过,我有这么差么?方才一听要嫁我,你脸都要吓白了。怎么说我也是文曲星下凡,张氏嫡公子,你那般反应,太令我伤心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不是你的问题,是——”
“——是他太过完美,天上有地下无。对吧?”他拉长声音笑道,“好啦大小姐,这戳心窝的话我都听过几百遍了,莫要再伤我了!”
“其实吧,你还是挺好的。”谢槿语沉吟半晌,没再继续和她玩笑,反而正色道。
只因她随意一瞥,月光勾勒出他优越的侧脸轮廓,与那些形形色色的公子哥一比,当真是俊逸非凡。
她的语气十分真诚,他听得出,她是真的才发现这一点。
张岳衡:“……”明明是夸奖,怎么听起来那么刺耳呢?
“不说这个了。”她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谢槿语蹙眉无语道:“有话就说。”
“好吧,”他讪讪道,“我来是想问,那位景昭公子……”
他还记得她曾说过,陛下会留在宫内。方才一见,他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把旁边的同僚也吓一跳。
“我事先并不知情。”她摊开双手,“刚才那一面,我也很意外。”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露出一副“你说呢”的表情,她才了然道:“当然是按照原计划办。”
“……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左右我都安排好了。”她无所谓地耸耸肩,“看方才那样子,难说要被那群人纠缠到什么时候。不会有影响的。”
张岳衡想了想,颔首应下。
*
亥时许,三楼的宴厅依旧人声鼎沸。
觥筹交错间,张岳衡被人灌得脑袋发晕,迷迷糊糊再睁开眼,却见上首的梅羡之和景昭都不见了,意识清醒大半,他装醉要吐,借机离开宴席。
靠着栏杆被江风一吹,他彻底清醒过来,快步走向靠里的房间。正要拐过最后一道弯,只听前方隐约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他脚下生风就要冲进去,一头撞上某种坚硬的物体,痛呼一声,连退几步才稳下身形。
顾不得额头上肿起的大包,他心急如焚又要往前撞,这次被一只粗壮的臂膀牢牢禁锢。
“张大人。”
正要叱骂,蓦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他抬眼一看,气势汹汹的动作霎时顿住了。
是陛下身边的亲卫,竹影。
“陛下和娘娘在里面,您还是在外面稍候片刻。”
他长舒一口气,背靠着雕花栏杆颓然坐下去,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一面庆幸她安然无事,一面又隐隐感到心里某处不是滋味。
不知坐了多久,腿脚都坐得发麻,门里终于亮起,传来几声响动。
他挣扎着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皱巴巴的衣袍。
棕红木门被人从里打开,吱呀一声,门扉洞开。视线里再度出现那张漂亮的脸。只是阴云密布,看起来很不高兴。
她的衣裙明显是弄乱后又匆忙整理过的,领口微微歪斜,鬓边那支碧玉簪也斜插着,几欲滑脱。他缓步上前,想说点什么,却见她身后出现那道威严的身影。
他敛下眉目,沉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她声音十分冷淡,“进来吧,正好找你有事。”
气氛不妙,他屏气凝神进了屋,室内灯火通明,数盏烛台烧得正旺,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他侧过身,恭敬地朝上首望去,只是随意一瞥,整个人却僵在原地,不由咋舌。
方才门外光线昏暗,他并未看清。
此刻在这灯火通明之下,他才终于明白刚才古怪气氛的来源——
那向来清高孤傲、不可一世的帝王左脸上,赫然印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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