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县主收回视线看向掌柜,那女子却仍旧看着她,探究的目光毫不掩饰。
微一蹙眉,转眼回去,眸光一凉:“这位姑娘有何见教?”
还真是她。
谢槿语暗忖,还没想明白她明明嫁到了西南,为何竟突然出现在清江,她转回头对着掌柜开了口:
“衣服在哪?若能过得了本县主的眼,今日我便结了尾款。”
原是专程回来陪长平公主过寿辰的?看来夫家对她不错。
韩掌柜脸色发白,额间冒出细汗,袖间的手指不住发颤:“县主,公主殿下的生辰还有些时日……不是说下月再取吗?”
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您是贵客,衣服做好了,理应小的们亲送到府上,何须劳烦县主亲自跑一趟?”
“无妨。”华阳摆摆手就要往里走,却被韩掌柜拦住去路,“怎么了?”
“不瞒县主,今日实在不巧。这衣服虽然做好了,但尚有些细节还在打磨,事先不知您要来,故眼下并不在店中。”
“如此么?”华阳没想到自己兴高采烈地来,竟跑空一趟,脸上闪过明显的失望之色。
韩掌柜心里一松,一口气没喘完,县主却已绕开他继续往里走:“罢了,正好我也要买几身衣服。”
“县……县主!”他追过去,可惜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掀开厚重的帘布,心中一沉。
“不是就摆在这嘛!”华阳笑着探出头,“瞧着不错,帮我收起来罢。”
冷汗瞬间爬满了韩掌柜佝偻的脊背。
“县主说的是正中那件绯色礼服?”
谢槿语本来要走,听了几句,又看韩掌柜万般心虚的模样,心中生疑,不由问道。
“自然。不过,与你何干?”
“可惜,县主来晚了。那条裙子已经被我买下了。”她抱臂气定神闲道,“县主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华阳县主眼眸微微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却见掌柜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顿时怒不可竭:
“姓韩的!你们可别忘了,要不是公主府照应着,你们韩家还是个破落户。如今才几年,竟敢如此放肆,将我给母亲定制的礼裙私自卖给别人!”
谢槿语不由挑眉。
怪不得她总觉得这里的装潢衣料浮夸又做作,原来是受了公主府的熏陶——这就说得通了。
韩掌柜:“县主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小店资金紧缺。公主府原先的订单都是早早就结了,今年的款项却迟迟未到……”
她想起来了,最近几年驸马家的生意似乎十分不好做。
华阳脸色一变,气得整张脸都在抖:“定金的事,府上自有安排,你们韩家一向仰仗公主府的照拂才走到今日,如今竟为了些许银两翻脸不认人!”
“这笔账我日后再跟你们算。但眼下,这件衣服,本县主是要定了。就算是买衣服,也得是本县主先挑。”
掌柜早吓得脸色青白,哪敢推拒,不住点头。
可先前那位似乎与自家公子十分要好,还不知是何身份,估计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左右为难,他心下一横,决定先紧着眼下关头:“姑娘,先前是我说错了,这礼服是县主早就定好的,不能卖给您。”
“既然是定制的,那自然该归县主。掌柜的,我另选一件便是。”
掌柜松了口气,刚要道谢,谢槿语却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是定制,想必县主已付过定金?可否让我见识一下公主府的定金凭据?我好知道这清江府的规矩。"
县主和掌柜都愣住了。公主府是贵客,平日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哪有什么纸面凭据?
"若是没有凭据,那这衣裙便谈不上定制,不过是你们借县主之名做的一件成衣罢了。如此,便是先到先得。酉时前改好,我派人来拿。"
她丢下这句,没打算再和他们纠缠,抬脚要走,却被门口的家丁强硬地挡了回来。
“姑娘要走可以,先把衣服退了。”
这是要来硬的了。
瞧,讨厌的人就算嫁了人,也一样讨厌。
“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我不退。”
“我劝你识相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
正僵持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你怎独自出门,也不喊我一声?”
一道颀长身影掀帘而入。
张岳衡今日一袭月白锦袍,腰间束着青玉束带,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薄唇微翘,笑起来时眼尾染着三分潇洒,七分随性。
饶是掌柜阅人无数,见到他也不禁眼前一亮。
县主威胁的话语被他的突然出现骤然打断。
他径直走到谢槿语身边,边走边笑道:“表妹看上什么了?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看清来人的脸,县主神色一变,面上那股子傲气顿时消了大半,嗓音也不自觉地柔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羞怯:
“张、张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谢槿语心叹一声。
——她差点忘了,张岳衡虽然相貌平平,但确实是华阳县主这些年求而不得、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就在张岳衡搬来扬州的第一年,谢槿语与华阳县主之间就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了。
一方面是因为县主沉湎情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谢槿语实在不屑与那个为情所困、甘愿低头的县主为伍。
她至今还记得,县主为了他,竟然亲手为自己昔日的死对头——也就是她本人——洗手帕。
从那天开始,谢槿语很长一段时间见了华阳都绕道走,只觉得她是中了邪。
也是那天以后,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虽少了针锋相对,却也再无交集。
再后来,就是华阳嫁到西南。
循着女子的声音,张岳衡才注意到县主,微微一愣,旋即笑着拱手道:“哟,这不是县主吗?许久不见了。”
语气熟稔随意,全无文人那些拘谨客套。
华阳的脸微微一红,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角:“是有些日子了……公子近来可好?”
这般软和,看来是还没放下。
“挺好的。”张岳衡笑着应了一声,却没多聊下去的意思,往谢槿语那边又迈了一步,“衣服买好了?”
“……本来是买好了的,不过嘛,出了点意外。”
张岳衡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店里气氛古怪,跟着她看向华阳,后者笑容一僵:
“张公子,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你也认识。他心内暗道,嘴上还是说:
“这是我远房表妹,庄巧音。”
“原来是表妹。那便好说了。”华阳盈盈一笑,“实在不巧,若是我自己的也就让给表妹了,但母亲寿辰将近,还请表妹看在我一片孝心,我们各退一步,除了那件,这间店里的所有衣服任你挑一件,我送你。”
玉锦阁专为贵人而设,连最便宜的一件夏日穿的素纱,也要五十两银子,足以抵得上一个普通五口之家三年的口粮。对县主来说,也是大手笔。
若她真是庄巧音也就答应了,可惜。
华阳在张岳衡面前假客气她无所谓,但别带上她。
“实非我不愿,只是那衣裙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想来并不适合送给公主。”谢槿语冷冷道,“端看那收腰的剪裁和袖口,都是年轻姑娘常穿的式样。公主毕竟一把年纪,既然是寿礼,还是庄重些好。”
华阳闻言定睛一看,果真如此,一时语塞,恶狠狠地看向一边的掌柜,好似要生生在他身上看出几个窟窿来。
一张岳衡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顷刻明白了原委,想到她们过去一见面就掐,如今重逢隔着假身份,却还能争执起来,不禁想笑,被谢槿语瞪了一眼,才讪讪地压下嘴角,清了清嗓子,道:
“既然如此,县主不如考虑换份礼?清江府宝贝不少,听说还有西域新进的鸽血宝石……”
华阳咬牙切齿,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半天才压下心口的怒火:“既然张公子开口,本县主今日便成人之美。我们走。”
待她带着丫鬟扬长而去,韩掌柜才敢用袖子擦了满头冷汗,走近二人殷勤道:“姑娘稍候,那衣裳小的这就吩咐人改,保管天黑前送到府上——”
“不必了。”谢槿语截住他的话,语气比方才盛气凌人的县主还要寒凉三分,“我不想要了。”
*
马车辘辘驶过街市。
张岳衡斜倚在软垫上,侧头看着对面蒙着面纱的人:“吵了半天,为何又不要了?”
“起初定得匆忙,未曾细看,如今想来却觉不妥。”谢槿语淡淡道,“况且那本是公主府的东西,穿在身上岂不膈应?”
“也是。”张岳衡点头,幸灾乐祸道,“韩家得罪了公主府,那裙子只怕要烂在手里了。也是活该。”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不过,今晚的宴会礼服怎么办?听说那梅公子走南闯北,定然见过不少好东西,若要令他另眼相待,只怕还不够。”
“除了韩家,匆忙间我还真不知该去哪里寻。”
说话间,对面的人抬起手,葱白指尖捏住面纱一角,轻轻褪下。
“不必寻了。”她转过身,对着他展颜一笑,“这样就够了。”
正午时分,车厢里闷热,少女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肤白胜雪,艳若桃李。
张岳衡被这一笑晃了神,喉结微微滚动,片刻才道:“……你要露面?”
谢槿语神色自若地点头。
他下意识地别开目光,盯着车窗外倒退的街景,声音比往常低了些:“其他人倒无所谓,只是听说江南巡抚今晚也要来,他可是你父亲的老相识。万一认出来……”
“我自有办法。”
她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浑然未觉对面的人耳根已悄悄染上一抹绯红。
张岳衡暗暗吸了口气,望着窗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
酉时许,江畔华灯初上。
幽蓝深空悬着一轮完满的圆月,群星璀璨,环绕周围。岸上人伫立而望,一眨眼,那玉盘竟被忽地碎裂开去,竟是被船夫一根木桨搅作了涟漪万千。
原来是水中月,镜中花。
再细看时,连那漫天繁星也跟着偏移晃动,却是画舫上悬挂的彩灯倒影,随着江心那艘巨船缓缓而行,亦步亦趋,渐行渐远。
江岸上密密麻麻的人头个个拼了命往外伸,直到那船影彻底没入夜色,连脖子最长的那个也瞧不见了,清江府百姓的这场热闹才算告一段落。
人群渐渐散去,交谈声却经久不息。
有人啧啧称奇,有人眉飞色舞,还有孩童缠着大人问东问西。从今往后,茶楼酒肆里又多了一桩可供吹嘘的谈资——他们可是亲眼见证了那传说中”天下第一画舫”初次驶离江岸的盛景。
至于那些有幸登船赴宴的宾客,此刻心中的得意,自然更胜百倍。
梅家世代行商,五湖四海皆有人脉,此番设宴,来客之多堪称空前。
从皇室宗亲到朝中显贵,从富商巨贾到江湖豪客,甚至连寻常的说书先生、戏班班主也受了邀。整艘大船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竟比岸边还要热闹三分。
只不过,这份喧闹被数名冷硬的劲装护卫隔绝在顶层之下。
谢槿语所在的第三层,人员最为稀少,守卫却最为森严。
往来宾客,无不尊贵。
她这个京外五品官员之女庄巧音,差不多就是身份最低的了。如若不是蹭着张岳衡的面子,只怕够呛能上得了顶层。
三楼的空间被分为数个隔间,有大有小,大的用作宴饮,小的则供贵客歇息。
谢槿语方换上特意为宴会准备的礼服,门外便传来响动,芙蕖走进来。
“小姐,打听到了!梅公子这会在二楼,待会的宴会肯定会参加的。”
“这便好。”她道,“梅家老爷呢?他在何处?”
“听闻有位富甲天下的云游商人造访,梅老爷一听就连忙赶到楼下相迎。想必是个厉害人物。”
“是么?我倒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搜寻记忆无果,她转念道,“巡抚没来吧?”
芙蕖嘿嘿笑:“按照您的吩咐,梅影姑娘往巡抚大人的吃食里加的巴豆只多不少,今夜在家只怕难熬。”
出发之前,皇帝给她拨了人,本来有两个,她嫌多,把兰影退了回去,留下梅影。
“嗯。谁叫那老头见过我,只能等事毕再备礼上门了。”
“可是县主怎么办?难道梅家没有邀请她?”
“你说对了。梅家和驸马历来有过节,邀请谁也不会给公主府的人递帖子的。”
说着,她坐在镜子前,满意地端详自己的容貌。
当真是顾盼生辉,倾国倾城。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
“走罢。”
*
她掐着时辰迈入宴会的房间,里面大半坐席都满了。一进门,数道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正如她所料。
步入席间,沿路不知收获多少垂涎。
众人大半见过她,却都隔着面纱,虽则想象过面纱后的真容,可真正见到时,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还相当贫瘠。
当真是人外有人……仙外有仙。
外头传来响动,是画舫的主人梅氏父子来了。
谢槿语感到一道炽热的不加掩饰的目光向她投来。
稍敛心神,她微弯唇角,抬眼望去。
本以为会对上预想中梅公子画像里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可是没有。
目光的主人容颜胜过梅公子千百倍。
瞳孔陡然一缩,手中绣帕悄然落地。
那青袍公子翩然而至,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那方帕子,朝她递过来。
“庄小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女主:……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
男主:老婆一定是见到我太激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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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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