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娘的死状极为怪异,大多数人一下就呕了出来;阿措大惊失色,手臂一抬,将海平霖护在身后。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具尸体了——
她的皮肤变得墨绿,从头到脚肿胀开裂,眼球高高突出;全身的肉仿佛全部移到了肚子一样,四肢只剩破布似的皮贴着骨头,肚子却如同巨大的圆球,上面分布着可怖的脉络。
阿措僵在原地,海平霖从他身后钻出脑袋,震惊地张大嘴。
“饿...”话刚出口,阿措就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海平霖立刻闭紧了嘴巴。
阿措眼里是悲恐,还有惊疑。
“俺娘子哭得嗓子都哑了,抱着柱子的棉袄不撒手,俺是一步都不敢离啊。”柱子爹坐在床上哭嚎,“俺就一转身的功夫,就听见她大叫一声,还给俺吓了一跳,然后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老爷子刚丢了孙子,现在儿媳变得这个模样;年迈的老人踉踉跄跄跌进椅子,忍不住恸哭起来。
看到这个场面,满屋的人都不好受;尤其是看见柱子娘的死状,没有人敢说话。
海平霖想了想,扯了扯阿措的衣角;阿措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海平霖低声说了几句话;阿措点点头,上前扶起柱子爹:“叔,你别哭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俺婶子为啥变成这样了。”
柱子爹泪流满面:“俺真是不能活了,俺儿子丢了,俺娘子又死了,俺啥都没了。”
“叔,别哭了。”阿措用力摇晃柱子爹的肩膀,突然提高音调,“俺觉得俺婶变成饿鬼了!”
海平霖简直惊呆了,明明自己是让他询问柱子爹,问柱子娘变化之前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和异常。
阿措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就这么挑明了?
好莽的脑筋!
“阿措!”老爷子一拐杖重重抡上阿措后背,“怎么和你叔说话呢?一派胡言乱语!”
阿措闷哼一声,砰地砸在地上,后背立刻殷殷渗出血来。
海平霖看也不是,走也不是;兔子缩在她身后,两只耳朵飞起。
阿措挣扎了一下,艰难爬起身;他吐了一口血沫,抬手挡住自己被蹭破的脸颊。
他温和憨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样冷硬的神情:“如果爷爷再这么自欺欺人下去,咱们村迟早会完蛋。”
村民们与老爷子都愣住了,就连拍床嚎啕的柱子爹也停止了哭泣。
阿措环顾一圈,声音冷了下来:“俺婶的样子,就是俺在神祠看见的饿鬼。”
村民们纷纷面露疑色。
“你们都不信,俺婶变成这样了你们还是不信。”阿措双眼通红,“非要饿鬼把全村都吃光你们才信吗!”
“孽障!”老爷子气得嘴唇直哆嗦,抬起棍子又要抡他。
众人赶紧拦着,屋内乱哄哄闹成一团。
阿措扑通一声跪下,声嘶力竭:“爷爷!您就别犟了!”
海平霖哪见过这阵仗?她想跑,用脚踢了踢兔子;兔子接受到了暗示,一人一狗悄悄地后退。
“阿霖!”阿措突然叫住海平霖。
兔子立刻正襟危坐,海平霖猛地停住脚步,干笑两声:“啊...在这呢,咋了?”
阿措转头对老爷子说:“阿霖是海大人的女儿,肯定见多识广,她相信俺的话。”
老爷子看了一眼海平霖;海平霖一惊:“我没...”
阿措坚定的目光如同明灯,炽热灼灼充满信任;海平霖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索性眼一闭,大大地点了点头:“嗯呢,我相信。”
“海大人的女儿都相信,爷爷,您为什么就不听俺说的呢?”阿措仰着脸,“听听俺说的吧。”
老爷子都快要昏倒了,连拐杖都抓不稳。
柱子爹怕老爷子就这么倒下,连忙上前扶起他。
柱子爹离开,空出床榻一角;海平霖眼尖地发现柱子娘的尸体旁边有一碗饭,饭粒是粉红色的,没有热气。
阿措不是说这米是用来祭祀帝皇神的吗?
海平霖上前两步,仔细观察柱子娘。
绿皮细肢大肚,和阿措讲述的饿鬼如出一辙,但她还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与阿措所描述的不太一样。
海平霖摸摸下巴,目光落在柱子娘微张的嘴上。
嘴角沾着几粒粉红的米,牙上也有被嚼碎的饭渣。
海平霖拳头敲在掌心里,恍然大悟,是牙。
阿措见到的饿鬼,牙是呈螺旋式一圈圈炸开的;柱子娘的牙虽不整齐,但还是两排正常的小牙。
她的眼睛还是微微张着的,虽只是一条不易令人察觉的小缝;海平霖敏锐地感知到,柱子娘的胸脯有极其细微的起伏。
但这些现象实在太弱,以至于众人都觉得她已经是一具尸体。
没死?海平霖心下一惊;她避开众人的视线,悄悄将手搭上了柱子娘的脉搏。
一瞬间,她心里涌起一阵寒意——没有脉搏。
这是怎么回事?
柱子娘的面容荒诞而怪异,竟令海平霖不寒而栗。
她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怪物就是这样的,这个屋子里这么多人,自己不会有事的。
她噔噔噔后退几步,又看向榻上的饭碗,才发现这是一碗生米,难怪没有热气。
柱子娘吃生米?
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精神失常,发疯吃生米也是可能会发生的事;但柱子爹看起来十分爱护妻子,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屋里,一定会时时守着。
那么柱子娘是怎么会在一瞬间变成饿鬼的样子呢?竟然连柱子爹都没有察觉,这太诡异了。
柱子爹扶着老爷子坐到椅子上,转头训斥阿措:“你太不像话了,万一给你爷爷气出病来怎么办?你虽然不是俺家亲孩子,但毕竟是个男丁,柱子没了,你未来是要给俺家传宗接代的,别再胡闹了!”
阿措跪得笔直,瞪大一双眼睛:“俺说的都是真的。”
“你!”
“罢了罢了。”老爷子摆摆手,“不提了,柱子娘得怪病死了,赶紧准备准备吧。”
“爷爷!”
“闭嘴!”老爷子怒斥,“你每天胡说八道也就算了,怎么能和客人说这些?你让外人怎么看咱们村?你让县令大人怎么看咱们村?”
柱子爹打圆场,上前拽起阿措:“行了别犟了,跟俺去给你婶子定口棺材吧。”
海平霖心里发毛,总有种怪怪的预感。
她想象着画面;虚弱的母亲抱着失踪孩子的袄衣,无意或者有意地抓了一把生米塞进嘴里,然后库察一下变成怪物。
要么就是先库察一下变成怪物,而后无意或者有意塞了一嘴生米。
但是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太大。
海平霖苦笑,自己还是太孤陋寡闻了。
简陋的农舍内光线昏暗,微弱的烛火虚虚跳动;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纷杂混乱,模糊不清。
碗里的生米在昏黄的光中血色鲜艳,愈发诱人。
这种米,海平霖捏起一颗,对着光源仔细观察;不像是生米该有的硬度,而是带着一种弹弹的肉感。
“你在干什么?!”
柱子爹的吼声把海平霖吓了一跳;她身体一斜,迅速将那粒米揣进口袋,赔笑道:“我就是想看看伯娘。”
“那是海大人的女儿,不许这么说话。”老爷子发话,柱子爹不敢违抗,只上下审视,瞪了她一眼。
老爷子咳嗽两声:“都散了吧,柱子娘这怪病太奇怪,大家伙就别凑一块了。”
白天累了半天,大家都没有力气了,扔下几句宽慰的话后三三两两地全部离开。
海平霖退到阿措身边,离榻上的柱子娘远了些。
柱子爹坐回床榻,拍着大腿又哭了起来。
“俺的娘子啊,你走了俺可怎么办呢?”
阿措站在海平霖身边,控制不住地发抖。
人在气急的时候真的会猝死,阿措现在就处于崩溃边缘。
海平霖本想偷摸离开,但想了想还是留住了脚步;她给兔子使了个眼神,兔子摇了摇尾巴,上前去舔阿措的手背。
兔子讨好得很卖力,眼睛黑亮黑亮的,尾巴摇得飞快。
阿措的万千愤怒无处发泄,拳头握紧了又松;他脸颊咬得极紧,双眼布满血丝。
好犟的人,海平霖腹诽,好像头倔驴。
阿措不知海平霖的想法,身体却慢慢安定了下来。
他摸了摸兔子的脑袋,走上前,对着柱子娘的尸体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从小俺婶就把俺当亲儿子对待,即使后来有了柱子也没苛待俺。”阿措真诚地说,“现在俺婶变成这个样子,不明不白地走了。”
阿措转身又给老爷子磕了头:“爷爷,俺以后不会再说饿鬼的话了,不会让您老再为俺操心。”
海平霖挑眉,态度竟然转变这么快吗?难道不是头倔驴?
老爷子面露欣慰之色:“好孩子,你就好好的,为咱家传宗接代。”
阿措垂着眼帘,点点头。
这明明是一副温馨的画面,但海平霖却听见了一丝细细的呜咽。
她看向榻上的柱子娘,“尸体”仍然没有生气地躺在那里,一小滴泪水从她眼角慢慢渗出,转眼消失进干裂的皮中。
柱子爹赶夜路去定棺材,老爷子体力不支,被阿措劝回去休息,今夜由阿措守着。
老爷子想让海平霖也回去休息,但兔子死活不走,海平霖拧不过它,于是决定陪阿措守夜。
再者,也是想要看看柱子娘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化。
“怎么能让客人守呢?本来就不合规矩。”
海平霖道:“没关系,再说伯伯一会儿就回来了,到时我再回去休息。”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阿措一眼,没再说什么,嘱咐了两句后便离开了。
夜幕深沉,阴冷的风闯进农舍;潮湿的空气里掺杂黏腻的腐味,床榻上卧着不成人形的身躯。
那碗生米已经被柱子爹收起来了,不知藏到了哪里。
“那个红色的米...”海平霖坐在阿措身边,发问:“是怎么种出来的?”
阿措说:“不是俺们种出来的,是县里来人分发的。”
“发的?”
阿措点头:“是那位新大人的命令,分发给各乡各庄每户,只能用来祭祀帝皇神。”
海平霖又问:“那你们吃了会怎么样?”
“什么?”阿措不解,“你为啥问这个?”
海平霖摸摸鼻子:“就是问一问,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阿措本来低头沉默,但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俺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会吃那个米,自从新大人上任之后,大家伙都不愁吃喝,又有谁会吃那个米呢?而且...”
“而且?”
“而且新大人说过,偷吃那种米的人会遭到惩罚。”
“什么惩罚?”
阿措摇摇头:“俺不知道,顺庄没有人吃,所以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惩罚。”
海平霖指了指柱子娘的尸体。
阿措顺着海平霖的指引,看见了柱子娘嘴边的米粒。
“俺婶吃这个干啥?”阿措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俺婶是吃这个变成饿鬼了?”
海平霖觉得有道理:“有可能。”
阿爹曾经说过,非常之物必有异用;说不定真的是这种具有肉感的怪米惹的祸。
阿措惊惧万分:“这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风止鸣停,寂静无声;灾厄的意象近在咫尺。
海平霖心里盘算着遇到的种种异事,企图将它们连成线索;阿措怔愣愣地跪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突然——
咔。
空气里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两人立刻竖起耳朵:“什么声音?”
咔,又是一声。
这声音不是风吹窗板,也不是破旧门动,更像是一个人在疏松筋骨。
海平霖登时汗毛倒立。
阿措僵直着身体:“咋了?”
海平霖一动也不敢动,她的耳朵识别到了声音的方向,这声音来自于两人的前方,来自于床榻之上。
柱子娘正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她的眼球几乎只剩末端嵌在眼眶里,大部分都裸露在外,她的嘴巴拉长,唇瓣又尖又细;褐黄色的牙齿纷纷掉落,一圈弯曲的尖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刺穿口腔,翩然绽放。
海平霖一屁股坐到地上,兔子窜到她身前对柱子娘低吼;阿措蹭地站起身,迅速将海平霖拉到他身后。
柱子娘布满蓝绿血丝的眼球在两人一狗之间来回扫视,嘴角的米粒被她的一线舌头卷进嘴里,几下便吞咽下肚。
阿措手臂横在海平霖面前,拽住兔子的大尾巴,将狗也拉到他身后。
柱子娘蹦起来,双腿扭曲交叠;她看着两人,涎水滴答淌下。
阿措一脚踩飞门外的门闩棍,棍子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稳稳地落在他手里。
“快跑。”阿措低声道。
海平霖没有犹豫,扭身而出。
阿措一个鞭挥击中了柱子娘的头颅,柱子娘尖嚎一声四处乱窜;阿措堵在门口拦住她的去路。
他身上冷汗淋漓,握着棍子的手还在发抖。
柱子娘在屋里疯狂逃窜,弯曲的卷牙冲碎了橱柜和桌椅;她挥舞着双臂,腐朽的咽喉离阿措仅一咫尺。
海平霖和兔子在大道上狂奔,一股腥臭的味道紧随其后;兔子怒汪一声,海平霖知道是柱子娘追了上来。
阿措上衣被划破,胸膛上赫然血淋淋五道伤口,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衫;他在后面紧追不舍。
倒的哪八辈子霉摊上这事,海平霖欲哭无泪;明明自己只是被借狗找孩子,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腥臭腐烂的味道已经萦绕在鼻尖,海平霖甚至能感觉到柱子娘带起的冷风;甚至两只大眼球已经出现在她的视线余光里。
海平霖心跳如雷,咽喉发紧,她感觉自己双膝发软,疼痛难忍。
我要死了吗?
我死了以后,兔子,你就跟阿措混吧。
阿爹,阿娘,孩儿来找你们了。
海平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到来。
一股臭味飞速掠过她,柱子娘的速度极快,转眼就超过了海平霖;她怪异的身影如一阵风,瞬间消失在稻田地中。
兔子:?
海平霖:?
阿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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