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面色苍灰:“你明叔从梨县回来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手脚一点一点折断,腐化;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变成了怪物。”
青面獠牙的,不可视不可言的,令人闻风而丧胆的怪物。
“明娃子...”老爷子声音发颤,“他变成那种东西,还不如说他死了。”
老爷子伸出干瘦的手:“明娃子临死前,用还没有腐化成饿鬼的手拉着我说:爹,大人说,现有天迹异降,奇花现世...”
海平霖一惊,奇花?黄金蕊吗?
哪位大人说的?又是新县令?
是了,明叔是从梨县回来后才死去的,梨县的新县令大人多么招摇显眼,应该是他。
“然后他就完全变成了怪物,最后异化的,是牙...”老爷子胸膛剧烈浮动,想咳却咳不出来,“未生卷牙,他还是留着人的良心;生了卷牙,他就不是人了。”
原来是这样,海平霖想。
柱子娘的牙没有变化时,她就安静地躺在榻上,可能身处极痛苦的折磨,她也没有暴起伤人。
她看着丈夫无助的哭泣和乡亲们的悲伤时,会想什么呢?
灰尘在空气中飞荡,阿措跪在地上的宽阔身体如同陷入虚无的一抹影;他低着头,海平霖看不见他的表情。
“爷爷。”阿措艰难开口,“肉米到底是什么?俺叔为啥要给俺婶吃肉米?”
老爷子眼珠转向阿措,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低沉的呜咽从老爷子喉间溢出;这哭泣似乎是藏匿着积年的悲伤,难以言说的痛苦化作泪水殷殷流下。
“咱家人丁少,我就你叔一个亲生儿子;你明叔和你,虽是捡来的,但就像咱家的孩子一个样,这香火同样能延续下去。”
“可是柱子爹,他太糊涂了。”老爷子捶了捶榻板,摇头叹息,“柱子死后,他找到我说,柱子娘身子太弱,不能再生育;梨县有很多人传,肉米可以治百病,所以他给他媳妇试试,不吃太多,应该会没事。”
海平霖默然不语。
果然是柱子爹在撒谎,柱子娘不可能在有人看护的情况下吃到生米,并瞬间变成怪物。
海平霖想起柱子娘的那一滴泪;她是听见了阿措对她的感谢而哭?还是听见老爷子将传宗接代的任务交付给阿措而哭?
自己的独子离奇失踪,丈夫为了再要一个孩子,竟让她铤而走险,冒着被惩罚的神谕吃下怪异的肉米。
执念于传宗接代,却使自己满门皆空。
“那肉米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能接触的东西,柱子爹想再要个孩子,却生出了多少灾难。”
“阿措,爷爷只能告诉你,肉米不是你能知道的东西,它太可怕了,爷爷顾不了别人了,只能保全你。”
阿措焦急地晃着老爷子的手:“什么意思?爷爷,为什么?”
老爷子很疲累,他没有力气再说话了,眨了眨眼,缓缓沉入睡眠。
雪停了,村庄一片银装素裹。
重云阴得发灰,风虽不大,但却有些刺骨。
海平霖关上屋门,呼吸了一口冷空气,望向对面的院落。
柱子一家三口全没了,衙役封上了院门,院子里的牲畜饿得直叫;明明院子离开主人才不到两天,就显现出寂寥灰暗的模样来。
阿措抱着脑袋蹲在门槛外,他沉默地盯着地上的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海平霖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从小敬爱亲近的明叔变成了饿鬼,甚至还有可能吃了明叔自己的亲闺女。
海平霖揣着手,叹了声气。
“俺在神祠里看见的怪物,竟是俺明叔。”阿措眼神呆滞,仿佛被抽走了魂儿,“俺还打了他一下,俺打了俺明叔。”
阿措哭了出来:“俺明叔从小带俺长大,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俺先吃先玩,最后竟落的这样一个结果。”
海平霖说:“你见到的那个已经不是你明叔了,他已经是一只饿鬼了。”
阿措抬起头,怔愣地看着她。
“刚才听村长的意思,这位新县令好像并不是个小角色。”海平霖摸了摸下巴,“肉米是新县令发的,帝皇神是新县令让拜的,明叔死前的话也是新县令说的,真是好大的一个人物。”
阿措楞楞说:“俺们都挺喜欢新大人。”
“喜欢有什么用?”海平霖挑眉,“难道长得好看的人就都是善良的吗?万一这个新县令是想利用你们干什么事情呢?”
阿措听不进去,他只机械地喃喃:“俺明叔吃了娟娃,俺想不通为啥;俺明叔变成了饿鬼,俺想不通为啥。”
海平霖简直要气得鼻歪脸斜。
真是头倔驴!
死脑瓜筋!
阿措吸了吸鼻子,双手抹了一把脸:“阿霖。”
海平霖呼出一口浊气,好脾气地蹲下来:“怎么?”
他抬起脸,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让客人经历这些,真是抱歉。”
海平霖哦了一声,手指在脸上挠了挠:“那你就当我不是客人,是你的朋友不就好了?”
兔子围着阿措转圈,用毛茸茸的大尾巴蹭他的手臂。
阿措摸了摸兔子的背,鼻子一酸,眼圈慢慢红了起来:“嗯呢。”
见他好些了,海平霖又摸了摸下巴:“村长刚才说,顾不上别人了,只能保全你,是什么意思?”
“俺不知道。”阿措摇摇头,“爷爷不告诉俺。”
阿措的眼睛红红的,兔子就卧在他怀里舔他的眼泪。
海平霖想要安慰,在这种情况下又实在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说。
气温愈来愈冷,冻得人心里发硬。
这时院外传来杂乱的踩雪声,走走停停的;两人抬头一看,只见从大门处走进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个子的是一个青年,小眼睛小脸,瘦得像条猴;他手里牵着的,正是海平霖在官路旁见过的小女孩。
见到来人,阿措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来干什么?”
青年对海平霖嘿嘿一笑,看向阿措时却神色不悦:“俺娘让俺领妹子来找海大人的女儿,关你什么事?”
两人目光交汇如同针尖对麦芒,阿措的脸色愈发难看;海平霖连忙挡在阿措前面,对青年问道:“有什么事吗?”
海平霖白皙的脸颊旁染上凉意的红;兔子挡到她身前,呲牙低吼,警惕地盯着青年。
青年上下打量了海平霖一眼,将小女孩往前推了推,自报家门:“俺是赵福,这是俺妹子玲娃;俺娘说海姑娘会些医术,就让俺领她来找你瞧瞧。”
阿措拽了一下海平霖的衣角,海平霖侧俯下身;就听见阿措悄悄地说:“这个赵福是顺庄有名的闲汉,最不讨人待见;你给玲娃看病,尽量不要搭理他。”
海平霖点点头,拍了拍阿措的肩膀,表示记得了。
玲娃的衣服穿得非常厚,严严实实的,除了一双眼睛外几乎没有露出的地方;她被赵福推搡着,怯生生又笨重地走到海平霖面前。
海平霖刚要扒开玲娃的衣领,赵福就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海平霖的手腕:“哎哎哎海姑娘,你可不能在这看俺妹子的身子,快进屋进屋。”
赵福粗糙的手指在海平霖的手腕上暧昧地揉捏了一下;海平霖顿感恶心,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赵福一乐,小眼睛消失成一条缝。
赵福虽然瘦,手劲却挺大,海平霖和玲娃两个姑娘被他推搡着,跌跌撞撞进了厨房。
阿措站起身要跟进屋,赵福在门口叉着腰一站,昂着下巴,一脸挑衅:“俺妹子看病,你跟进去干啥?”
兔子要进,也被赵福一脚搡了回去。
“去去去,都不许进去。”赵福大咧咧往门口一坐,“谁想进,先从老子这过去。”
阿措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理他硬要往里闯;赵福立刻尖着嗓子叫唤:“阿措哥,你家都快家破人亡了,还在这嘚瑟什么呢?咋的?一刻钟都离不开,她是你媳妇啊?”
“你!”
“汪!”
还没等阿措动手,兔子突然一个闪身上前,一口咬上赵福的小腿。
赵福疼得嗷一声不停打滚;兔子的牙又长又利,片刻就把他的裤子撕扯出一个大口子,整条肉血肉模糊。
“死狗!看俺不打死你!”赵福举起拳头就要揍兔子;阿措眼急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阿措的抓握有千钧之力,一点一点收紧,赵福面色痛苦,拼命挣扎,但就是怎么都挣脱不开。
阿措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说俺啥都行,但就不许冒犯海姑娘,否则,俺揍死你。”
他的目光仿若头狼,只平静地盯着他,迸发出狠厉生硬的光芒。
赵福被阿措的气势吓着了,他从未见过阿措露出过如此狠厉的模样。
于是赵福连连求饶:“哥!哥!俺知道了!”
阿措一把甩开他,赵福一下摔了个大屁蹲。
“都别吵吵了!”
屋内传来海平霖生气的呼喊;阿措瞬间变了脸色,朝屋里喊道:“哎,俺知道了。”
海平霖朝门口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却换了副温柔和善的神情来:“玲娃,冷不冷?”
火炉被海平霖烧得很旺,厨房里暖烘烘的。
玲娃坐在凳子上摇摇头,慢吞吞脱下最后一件袄衣。
小姑娘全身只剩肚兜,海平霖添上一把柴火,回头目光望过去,瞳孔瞬间惊缩成一个点。
玲娃全身上下布满了黑色的硬刺,除眼睛外所有皮肤竟全是可怖的,麻麻赖赖的凸起;黑刺密密麻麻地突出她的皮肉,远望状似刺猬,却不见一点血珠。
玲娃痒得受不了,不停地抓挠。
海平霖着实被吓着了,她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玲娃痛苦得不住哀哭:“阿姐,俺娘说你会看病,你给俺看看,俺痒的难受。”
昨日初遇的时候,玲娃还只是在脖子上有零星几点硬刺;一夜过去,怎么会生出这样多?
海平霖在脑子里疯狂搜寻阿爹有没有给她讲过这种情况该怎么治,但思来想去,应该是没讲过。
玲娃的样子实在可怕,海平霖身上的鸡皮疙瘩炸起来;但小姑娘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又是那样明亮,充满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海平霖咽了一下口水,蹲到玲娃面前。
黑色的硬疙瘩伸出的部分长了一些,海平霖用指甲捏住了一条:“玲娃,要是疼了就说话啊。”
玲娃怯生生地点点头。
她捏着黑疙瘩慢慢往外拽,边拽边观察玲娃的表情;但玲娃神色一点都没有变,仿佛一丝感觉都没有。
好长的硬物,海平霖扯出了完整的一条;玲娃有些痒,摸了摸自己被扯的地方。
前端发黑,后端则显出枯黄,杆上有分叉的纤维;海平霖将这东西凑到鼻下嗅了嗅,心下一凉,更加印证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测。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海平霖又扯出一条黑刺,也是如此的模样。
她愈发惊疑,起身从橱柜里取出一柄菜刀。
玲娃尖叫一声跑开,害怕地缩到墙角。
“玲娃。”海平霖压住心里的恐惧,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亲和,“阿姐不是要伤你,你过来。”
玲娃胆怯地看着她手里的菜刀,又看了看她温和漂亮的脸庞;最后小姑娘还是挪了几步,慢慢走到海平霖面前。
海平霖托起玲娃的手臂:“现在阿姐要在你手上划一个小口子,这是看病的流程,你忍着点好吗?”
玲娃咬紧嘴唇:“嗯!”
海平霖不愿相信她的猜测,还是得见到血液才能安心。
锋利的刀刃轻轻划过玲娃的手臂,玲娃“嗯?”一声:“阿姐,俺咋不疼呢?”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海平霖的神经,她手一抖,菜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门外立刻响起阿措的询问声:“阿霖!玲娃!发生啥事了?”
海平霖眉毛紧锁,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没有血与肉,玲娃的皮肤下面是紧密交织的杆状物;坚硬的黑色前端刺出,内里则是枯黄一片。
稻草。
海平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怀疑,现在玲娃竟是一具由稻草填充而成的人皮娃娃。
那么柱子和娟娃呢?柱子的袄衣下是一堆稻草,娟娃的绣花鞋旁边也是一堆稻草。
如果三个孩子的情况都是一样的,那他们的血肉呢?
难道从出生起就是这样的吗?
不,不,不可能。
海平霖又想到,用来祭拜帝皇神的神祠里,有一只饿鬼。
是啊,娟娃的头颅下连接有肉条,饿鬼吃孩子的血肉。
饿鬼,不,明叔是先吃掉孩子的血肉再填进稻草?还是孩子们的身体里先长出稻草然后再被明叔吃掉?
顺序,顺序非常重要。
正当海平霖愣神时,玲娃的声音糯糯响起:“阿姐,你看这是啥?”
玲娃从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里掏来掏去,最后扯出一串稻穗,金黄饱满,一看就是被滋养得特别好。
海平霖心脏一停,一种不好的预感遍布全身。
她颤抖着手接过稻穗,颤抖着搓开稻壳。
清脆的脱壳声一下一下重击着海平霖的神智;而里面的东西真真切切地,再一次轰在了海平霖脆弱的神经上——
一小撮圆润的,油亮的米,泛着粉红色的光泽;仿佛全身血肉精华都积聚于此。
生长在孩童们身体里的,传说中包治百病的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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