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又一声惨叫,还没等阿措破开厨房门;海平霖就牵着穿戴整齐的玲娃走出了屋子。
阿措撒开抓着赵福的手,忙问:“玲娃怎么样?”
海平霖的神色晦暗不明,她左手攥着肉米,右手轻轻摸了摸玲娃的头。
“俺妹子咋样?”赵福一瘸一拐地上前,“是啥大毛病吗?”
玲娃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犹如新生的雏鸟。
海平霖看了一眼玲娃,眼圈慢慢变红。
这是个不太好的信号,阿措和玲娃一下子明白了;赵福贼心不死,贴在海平霖身边游荡:“姑娘,俺妹子咋了?”
玲娃攥紧衣角,声音弱弱的:“阿姐,俺是不是治不好了?”
海平霖不理会赵福,蹲下身捏了捏玲娃被衣领覆住的脸蛋,粲然一笑:“能治好,放心。”
这笑容真的有些勉强,但玲娃却很高兴。
玲娃的眼睛亮晶晶的,阿措回屋拿了几颗糖球;打开手帕的时候,玲娃惊喜地双眼瞪大,欢天喜地接过:“是糖!谢谢阿措哥!”
赵福切了一声,扯着玲娃的手往外走:“几颗糖球有啥了不起,妹子,哥到时赶集回来给你买十块。”
玲娃珍重地收起手帕藏入怀里,双眼弯弯,朝阿措和海平霖挥了挥手。
几缕残光落下,在白茫灰雾的世界里泛不起一丝涟漪;海平霖抬头一看,又下雪了。
起初只是寥寥几片薄雪,慢慢的,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吞没了天与地。
海平霖知道自己眼眶里有泪,她眨了眨眼,便全部憋了回去。
阿措走过来:“玲娃是不是没救了?”
海平霖远远望着玲娃离去的方向:“你小时候不是生过一场全身长黑刺的怪病吗?我阿爹是怎么给你治好的?”
阿措怔怔地站了几秒,反应过来:“玲娃也是这个怪病吗?”
海平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打开左手,手里的肉米已被她生生捏碎。
阿措惊愕:“这是...”
“从玲娃身体里长出来的。”海平霖捏起一颗,“比伯娘吃下的更新鲜。”
阿措脸色陡然一变,难以置信:“什...什么?从玲娃身体里长出来的?”
海平霖比划着用刀划手臂的动作,“我划开了玲娃的胳膊,她已然没有了血肉,身体里竟满是稻草。”
“如果我没有猜错,柱子和娟娃应该也是成为了肉米的养料。”
阿措似乎很难理解海平霖的意思;海平霖便将在柱子家拿到的肉米掏了出来。
对比之下,玲娃身体里长出的新肉米更油润有光泽。
阿措卓然而立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崩溃,海平霖扶住他的胳膊才没有倒下:“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海平霖将肉米粒揣回口袋:“这种用血肉滋养的稻米;竟然是用来祭拜帝皇神的吗?”
她向天喃喃:“享用这种祭品的神,还真的是神吗?”
顺庄各户的炊烟渐渐升起,天边的残阳拖着长长的影子;海平霖沉默不言,夕阳如血,映红了她半张阴沉的脸,而后缓缓沉入夜色。
“什么?”阿措问,“阿霖在说什么?”
海平霖抬起手打断了他:“你还没有回答我,我阿爹是怎么治好你的?”
阿措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俺不记得过程了,当时海大人让俺吃了一种药,俺就睡过去了。”
“那村长能不能知道?”海平霖抱着最后的希望,抬步就要往正屋走;阿措阻止了她,说:“爷爷也不知道,海大人给俺治病的时候,没让任何人在旁边。”
“阿措说的对。”
老爷子披着棉袄,慢慢地走过来。
阿措连忙扶住老爷子;老爷子朝海平霖伸出手,她也赶紧上前握住。
“霖娃子,令尊是位医术出神入化的人物,阿措那时治病,只有令尊一个守在他身边。”老爷子咳嗽,“都进屋吧。”
夜色无声无息侵染了每个角落。
老屋内的氛围安静压抑;老爷子在祖宗牌位前拜了几下,便起身坐到了阿措与海平霖面前。
老爷子看了一眼海平霖:“霖娃子,玲娃身体里是不是长出了肉米?”
海平霖将口袋里的肉米粒摊到桌上,点点头:“是的。”
阿措惊惧又焦急,问道:“爷爷,你一定知道肉米是什么东西对不对?”
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历来固执的神情霍然松动;再睁眼看向阿措时,眼里竟有泪光。
“我老了,现如今唯有你一个孙子。”老爷子哽咽道,“即使你还年轻,还不能够承受肉米的真相,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了。”
海平霖向老爷子凑近,阿措竖起耳朵。
兔子打了哈欠,卧在海平霖身边呼呼大睡。
老爷子叹气道:“我这老头子在顺庄活了一辈子,日子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直到各村各乡开始祭拜帝皇神,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顺庄人爱惜土地,官府衙役们来征地建造时与村民们发生了争执;事情闹得很大,以至于新县令大人亲自出面。
老爷子算是进过京见过大世面的人,但这也是头一次见到出门排场那么大的县令。
白金华帐熠熠生辉,珠玉大链叮当作响,县令大人一袭广袖银袍,飘飘乎如神仙降世,着实吸引了顺庄大部分未嫁女娃的芳心。
大人衣袖一挥,言辞振振:“各位乡亲,帝皇神是九重天上飞升的新神,祂全知全能,是众神的领袖与楷模!信奉祂,你们将获得至高的福报。”
他的声音有着令人信服的魔力,加上实在俊秀的容貌,这场争斗迅速草草结束;帝皇神祠很快建造完毕。
“起初用来祭拜帝皇神的祭品,只是家家户户常见的牺牲,后来官府来人分发肉米,指定必用肉米给神上供。 ”
肉米蒸熟后有一股奇异的芬香,没有人能够抗拒它的香味;有胆大馋嘴的人偷吃了肉米,第二日竟离奇消失。
可县衙非但没有人追查,反而对各村各乡发布了告示:偷吃新神祭米者,将天降惩罚。
海平霖问:“什么惩罚?”
“还能有什么惩罚?”老爷子苦笑,“你们不都亲眼看到了吗?”
自然是变成无知无觉的饿鬼。
但这到底是个怎么种出来的东西,吃一口就能将人变成怪物?
仿佛是看穿了海平霖的想法,老爷子摆摆手,接着说:“肉米源源不断,孩子越来越少;用孩子的血肉种植肉米,梨县人称之为人皮稻。”
即使早已猜到,但在亲耳听到时,海平霖还是感到一阵恶寒,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们最开始抓狗种稻,不满足,最后竟用孩子的血肉来...”老爷子的手在抖,“梨县的官员和富人都认为,以孩童的血肉滋养出的人皮稻米最为佳品,可治百病,益寿延年。”
海平霖强行平复住恶心的感觉,疑惑道:“他们吃肉米,难道不会变成饿鬼吗?”
老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孩子,肉米只是他们的药引,真正大滋大补的药材,都要比肉米更加难得与珍贵。”
海平霖突然想起阿措说过的,乳猪肉最好吃;可能在梨县的权贵们眼中,鲜嫩稚弱的孩童亦是如此。
富贵和贫穷之间,相差的从来都不是金钱之丰寡;穷人是无尽资源,是血肉稻田,是无法挣脱命运的蝼蚁飞虫。
“柱子,娟娃,玲娃,之前失踪的那些狗和孩子,都是他们用来养肉米的容器。”阿措脸色通红,双拳攥得极紧,“打着拜神的名号,大行畜生之事,这群败类!”
“所以...”海平霖目光沉重,“除非找到我阿爹的法子,否则玲娃就没救了。”
“不。”老爷子却说,“还有希望。”
橙红色的烛光映照在老爷子浑浊而坚韧的眼睛里,他双眼如同明灯,好似可照亮前路。
阿措惊讶一愣,海平霖洗耳恭听。
“他们并不是打着拜神的旗号行苟且之事,而是那位全知全能的帝皇神,真的以肉米为食;他们只是捡了一点神迹,就能飞黄腾达,长命百岁。”
“那天,明娃从梨县回来的那天。”老爷子指了指老屋门口,“就在那个地方,明娃留下了这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爷子颤抖着手从贴身的怀里取出一包红布,红布包得极严实,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剥开,一方玉玦呈现在众人面前。
墨玉浓黑无暇,晶莹剔透;搭眼便可知是极其华贵之物,价值可抵一城。
阿措和海平霖当场就看呆了。
“除了那句古怪的奇花之语,明娃带回的唯有这个。”老爷子将玉玦递到阿措手里,“我现把它交给你。”
阿措双手托着,问:“爷爷,这是什么玉?”
老爷子回答:“我也不知,但是我见过它,县衙来人建帝皇神祠时,这东西是雕塑神像的材料,而且县令大人的玉佩也是这种材质。”
用这样温润上品的墨玉做神像,梨县官府真是下了血本。
这么高贵的神祠里竟然居住着饿鬼,神明与鬼怪混杂糟乱,想来真是无理。
老爷子身体很是虚弱,说这么多话耗费了他大量体力,此刻粗重大喘:“明娃回来时满身是伤,但这东西却被完好保存下来,我想它一定是极重要的物件。”
阿措郑重地将红布包塞进怀里,问道:“俺明叔变成饿鬼,也是因为吃了肉米受到惩罚了吗?”
“不。”老爷子竟摇摇头,“他没有吃。”
海平霖一愣。
阿措没想到,神色微愕。
老爷子笃定道:“作为父亲,我了解明娃,他不会吃那肉米。”
海平霖和阿措面面相觑。
“眼下最重要的是玲娃。”老爷子说,“既然肉米是用来祭拜帝皇神的,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定能在神祠里可以找到救玲娃的方法。”
说罢,老爷子实在体力不支,又缓缓陷入沉睡。
风声呼啸,经久不息。
顺庄的秘密开始浮出水面,但却更加扑朔迷离。
海平霖和阿措转移到厨房里说话,兔子睡得乱七八糟,肚皮大咧咧晾在外面。
阿措支着下巴,皱眉思考:“爷爷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海平霖也思考:“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村长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阿措给海平霖倒了一杯热水:“爷爷博学广识,知道这些很正常。”
海平霖接过水碗,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有些东西很明显是秘辛啊。”
譬如帝皇神真的以肉米为食,村长是怎么知道的呢?
哈,海平霖觉得自己又有些好笑。
吃血的黄金蕊都现世了,玲娃马上就要失去人的身体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博学广识,无所不知的人;况且老爷子德高望重,见过大世面,还是阿措的爷爷,应该不会撒谎。
阿措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他双手交握成拳,嘴角绷得很紧。
海平霖喝完热水一抹嘴,直接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神祠?”
阿措双臂健硕的肌肉绷起,抬眼看着她:“你已经一天一夜未合眼了,不累吗?”
海平霖苦笑:“此刻谁能睡的着?”
说罢她惊觉,对啊,一天一夜未合眼,甚至饭都没吃几顿,自己竟然不困也不饿。
阿措竟也是如此。
海平霖反问:“你不累吗?”
阿措拍拍自己肩膀:“自从海大人给俺治好之后,俺一直是金刚不坏之身。”
海平霖蹬醒兔子:“那还磨叽什么?现在就去吧。”
又是一个无月夜,枯黄的稻杆在冷风中摇曳,空中弥漫着瘴气;海平霖和阿措拽着对方的衣袖并排行走,一脚探下去,雪淹进了半面鞋。
兔子走在两人身前,鼻子不停耸动。
穿过这片荒败的稻田,前方就是神祠。
阿措手里燃着火折子,腰间别着打磨好的锄头;海平霖背着药包,准备相当齐全。
玲娃的皮肤在不断缩紧退化,等到肉米完全成熟,她应该就会像柱子一样失踪。
现在必得争分夺秒,拖得越晚,玲娃的危险越大。
一想到玲娃那双圆圆的眼睛,海平霖心里属实堵得慌。
神祠的朱红大门近在咫尺,阿措拿出一卷麻绳,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一头系在海平霖腰间。
来之前,阿措强烈要求海平霖待在家里;但海平霖表示自己挂念玲娃,所以执意跟来了。
黄金蕊的秘密可能已经被她揭开了小小一角,她有预感,这个神秘的神祠里,会有她想找到的东西。
海平霖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看,这就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阿措哼哼一笑,并没有接茬。
两人互相扯着衣袖,一步一步往神祠方向挪动。
院内有一只饿鬼,虽是明叔,但他生了卷牙,失了人性。
更何况现下还多了一个柱子娘,不知所踪。
海平霖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菜刀,阿措拿着一根粗壮的,顶端绑了铁钉的木棍;他的目光警惕盯着周围,耳朵敏锐地捕捉声响。
他脚步无声,目光明亮;如同黑夜里的狼。
枯草丛被风摇晃,阴森的气息在空中弥漫,无形中扼住来人的喉腔,仿佛有鬼怪于暗中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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