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榕说,大海荒芜而空寂。
他问,什么?
她说,这是艾略特的诗。
他说,没听过,你喝水吗?
她把两瓶矿泉水接过来,递了瓶给刘子默,边拧着瓶盖边对他说,谢谢。我们什么时候走,马戏快要开始了。
他从驾驶座下来,绕到前面把车引擎盖关上,说,车里好热,我刚把空调打开,等会儿就好了。
她用冰凉的瓶身贴在脸边,突然叫住他,说,段廷州,去那边要很久吗?我把车费给你吧。
车门开了条缝,他靠在那里,背堵住不够冷的风,看了眼抱着书包在远处走神的刘子默,收回目光,对陈榕说,来回四十分钟,钱就不用给了,反正都认识,刚好我也要去那儿装货,顺路捎你们。
等后背足够凉了,他把车后门拉开,叫她们各找把椅子放进去。二手面包车收来时还算新,因为常需装卸货,所以把车后厢的靠背椅全部拆掉,像今天这样有人要去哪里,就拎张小凳子坐后边儿。
空调风力已是最大,仍显得有些勉强。他调好电台,音量往左旋了半圈,踩下油门驶出小道,望着后视镜里未开张的烧烤店越来越远。陈榕坐在后面看着窗外,路不平,车驶过难免崎岖,于是她的额头随着颠簸一点一点轻叩在玻璃窗上。二十分钟的路没有红绿灯,只一条道开到黑。段廷州食指有下没下敲着方向盘,实在没有话题可找。
他来长南不过一两年,只当做暂时避风头的地方,白天黑夜颠倒着活。他认识刘子默的父亲,夜晚常游荡在各种夜市摊附近,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拉帮结伙。而她的母亲则出没于白天,付钱让他开车带她去某某商场。刘子默本人出现的频率更低些,往往连校服都没来得及换,询问他是否顺路去邮局,因此段廷州几乎不向她收费。
前车摁响了喇叭,车流停住了。他摇开左窗,探出头去看前方路况,是两车追尾,把路口堵得死死的。
段廷州把车拨回一档,对两人说,车开不出去了,走过这个路口就到了广场,你们要直接下车吗?
她们想想答应了,约定马戏表演结束后在广场南见。
段廷州目送两人离开,副驾放着包和一本书,封面写着荒原,和她提到的诗人的名字。
道路疏通的情况比他想象的快,他向广场方向驶去,那儿停着一辆用彩旗和油画装饰的货车,后边用铁栅栏封着,挂了条鲜红的横幅,标着XX马戏团几个字。场地来了不少人,动物或许还关在黑暗里,扩音喇叭一阵阵地放着歌,兴高采烈的曲,朝气蓬勃的词,将段廷州车内的电台声音完全盖过。然后他拨动右转向灯,离开这里。
等天半黑下来的时候,他将车停在广场南的路边,熄了火,就从车上下来,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不远处乌泱泱的人群。这里听不清主持人的串场词,只有红绿蓝的旋转彩灯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泄出来,打在他的脸上,快将他的眼睛炫晕。
他低头没一会儿,灯被过路的影子遮挡住,抬头,是陈榕和刘子默。
他有些惊讶问,不看了吗,还没有结束,我不着急。
刘子默说,不好看,我们走吧。
回程时三人都很沉默,陈榕手中还攥着张马戏团的宣传海报。他经过一个拐弯口,对她说,他们每年都回来,可能今年的节目碰巧不太精彩。
她把那张海报松开,说,我不知道,我妈说广场有马戏看,我就来了。
他想说什么,等了半分钟,又听陈榕继续说起来,这海报上写着有狮子和大象,但是在现场我什么也没见着,这上面写着骗人的。
她把目光投过来,似乎在询问他。段廷州看着前方昏暗的路,说,我也没见过,但是听说去年真拉来一头象了。
陈榕听了就笑,问他,你知道我们今天晚上看什么节目了吗?
他附和地猜,猴子骑车?
猜对了,另两个人都笑起来。
陈榕说,那只猴子好瘦啊。说这话时笑已经没有了,海报被折成纸飞机,她心不在焉地捏着顶端的尖,说,它骑了好几圈,最后快要结束的时候摔了,表演车上的人就拿着鞭子冲过来,朝它挥了三四下,猴子开始骑着车满场跑,广场上的小孩儿以为还在表演,都在笑,可我看见它的眼睛了。
她凑近看纸飞机,脸隐在黑暗里,轻轻说,以后我都不去了。
陈榕又忽然将脸抬起来,问,我能开窗吗?
开吧。他说,接着把空调风关了。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她伸出手去,像是在抓风。
到家还有段距离,他提议继续出发前未读完的书。
艾略特的诗。他说,身子前倾,拨动那只昏黄色灯的开关。
这天结束以后,段廷州又回到他颠倒无序的生活中去,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们,墙上的挂历撕去大半,原来九月了。
而陈榕再次找来时,他刚结束一则不愉快的通话。
请问段廷州在吗。她站在店门口问收银,扶着玻璃门的推手,半边身体还在太阳下。
收银把头从柜台中抬起来,上下扫视她,接着将腰往后厨间的方向扭,用极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于是段廷州出来就看见陈榕窘迫地僵在原地,一副想离开又不能离开的样子。
他把人引到店外荫凉的地方,问,有事?
她有些为难,手扣着书包垂下的黑色带子,还是问了出来,你知道刘子默家在哪儿吗?我们约了今天见面,她一直没来。
他沉默了会儿,说了句稍等,转身回了店里,一分钟不到又出来,手里挂着串车钥匙。
走吧,我开车带你去。他肩上搭着件薄外套,要往前走。
陈榕叫住他,不用麻烦,我自己骑自行车去,你告诉我地方在哪儿就行。
段廷州视线落在地上,回过头来看她眼神还是错开的。
你知道她爸吗?他说。
她愣了下,说,知道。
他解释说,我先陪你去,如果没什么事儿我就走。
陈榕明白意思,不再纠结如何去的问题。
二手车一路疾驰,在一条巷口停下。段廷州把车倒进树阴里,带着她穿过路边台球室的侧门,因为是周末的下午,几个打赤膊的男人握着球杆在聊天,并不看他们。
单元门外安静无声,带锁的防盗门敞着,形同虚设。三楼阳台上挂着几件衬衣,却把窗帘拉上了。
两人一起上楼敲门,没有应答,陈榕又在门外喊了几声,耳朵贴着铁门,里面仿佛根本没有人。
我要在这里等着。她说。然后把书包放下,坐在台阶上。
段廷州站在她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走到门前,用力地拍着门。
她立刻起身,书包一侧的水杯从松垮的网兜里滚出来,往下掉了两阶。
里面终于有了声音,从棉花团里闷出来的一样,拖鞋的踢拉声越来越近,接着门开了条缝,一道细细的女声从缝中流出来。
找刘子默。他边说着,边把陈榕挡在身后。
那女人闻言,缓慢地露出三分之一的脸,把眼睛放在他身上,说,你有事?
他并不否认,想通过这条缝去看屋内的光景,女人觉察到他的意图,又很快缩了回去,背过身堵住他的目光,冲某个方向喊了一声。她接着低声说了句话,没等听清,丢下等着两字又将门甩上。
陈榕便退回到台阶上,从地上捡起水杯捏在手里。
刘子默很快出现,黄色外套沾了水,左边半个袖子是湿的,颜色更深。她脸上的神情已经硬冷了,只在看见他们两人之后才略微松动,逃跑似的先奔下楼。
陈榕追她到单元门外,抬头望见三楼阳台的窗帘半开,一个影子飞快地闪了进去。
陈榕把人拉到一边,说,你今天早上没来,他们不让你出去?
刘子默安慰似的拍下她的手背,说,我躲房间里了,如果你们不来找我,我可能还得躲到晚上。
下次怎么办?她问。
刘子默眨眨眼,什么怎么办?
像今天这样,找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她说。
刘子默想了想,说,那你就当我已经和我妈妈生活在一起了,不要再找我。
陈榕答应了,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味的糖,全塞进她手里,一只手摸到黑色带子,把书包带到身前,说,今天晚上请你吃饭,你觉得呢?
她瞄一眼三楼窗户,说,九点之前我得回来。
陈榕眯着眼睛笑,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家。
自行车却还停在烧烤店门口,段廷州又载着两人回去。晚饭也安排在那里,他不是很忙,想过去聊两句,但不知道说什么,就退回店里,坐在空桌前无所事事。
桌面手机震动了一下,闪着荧绿色的光,有一则新消息。
他左手把额前的头发全往后撩,深呼吸一口,按开未知消息。
他们在找你。
段廷州反复看了三遍,接着左键删除。
陆续有客进店,天已经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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