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选择,她想要过别人的人生。
黑色水笔在揩了亮片的指尖飞快地转动,一圈、两圈、三圈……快到起虚影,然而桌面有些崎岖,她的手肘碰到凹陷的坑,极小幅度地歪了一歪,那根套着透明塑料壳的水笔便从手里脱离出去,继续翻着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钟玉弯腰去捡,一只脚却撞进她的视野,点着尖,突然踩在水笔上,阻断她想往前伸的手。
脚主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黏黏腻腻,像倒了整袋的冰糖在锅里熬煮,捞出来还拉着丝。
喏,去看看小班来了没。
她便只好放弃那笔,作出精神十足的模样,发出一声嗤笑,说,来就来了呗,你们又不敢真把她怎么样。
这样说着,钟玉还是起了身,拖着步子往班门口去,忽然想转过身看一眼,就看见她坐在自己的课桌上,兔子发圈扎起自然卷的长发,露出饱满漂亮的额头,那对秀丽的眉毛、清亮的眼睛、微微翘起的唇角,仿佛封着隐秘的咒术,会使周围一切活物都前仆后继地爱着她。
万晓,万晓。这两个字是钟玉所有幻想的尽头。她是电影的主角,聚焦所有的灯光,她是美好、未来、自由的具象化,而自己却是躲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整日悉悉索索,因为见了一点光,就也想着向上爬,将盗来的孔雀羽毛插在身上,假想自己也成为了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又催促两声,钟玉小心地隐去目光中的嫉恨,回到班门口,把前排同学赶了起来,将他的椅子拖到自己身后,翘着腿坐下。
来了。一会儿后钟玉叫道,猛地站起身,疯狂地摇摆手臂和腰,一路怪异跳着坐回原位。
被她们称作小班的女教师抱着沓试卷和课本悠悠地出现,她小腹微鼓,却已经是明显到令人无法忽视的程度,既要注意手中的教学资料,又下意识地在跨过凸起的门槛时用另外只空着的手护住肚子。
教室的角落里传来隐秘的笑,女教师望了一圈,没有发现来源,这些黑发粉面的学生一齐低着头,将手中的课本翻得哗哗作响。接着她在一片蓝色的注视下迈上讲台,那儿摆着一张专为她准备的椅子。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从纸盒中拿出一支白色粉笔,反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端正的字。
今天我们学习蜀道难。她这样说,声音却和鼓起的小腹完全相反,是那样的平淡无趣。然后她拖开椅子坐下,全然将身体的重量尽托付给了它,可支撑起它左侧的螺丝松动,铁杆木板间吱呀叫着,便带着女教师的下半身往一侧倒去。
她的反应又与她的声音形成对比,她迅速地远离了那块危险之地,慌乱间扫落了几张空白试卷,脸上的神情在这几秒之间完成变换,阴晴不定地沉默着。她的学生们,套在蓝白色校服中的纯洁灵魂,心有灵犀地交换着彼此的眼神。
她说了什么,突然引起他们的哄堂大笑,坐在末尾靠窗的男生模仿女性的腔调说着我怀孕了呀,又夸张地扭动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叫着。
钟玉看着女教师的脸色铁青,觉得一切变得没意思了,便从课桌抽屉中抄出眼镜盒,往男生的肩膀砸过去,他吃痛一叫,停了下流的表演。
陈榕就在此时走进了教室。女教师痛斥她早读经常迟到的行为,或许有迁怒的嫌疑,用词难听,历数她开学来的罪行,最后好像快要失去理智,喊她怪胎,下次不改该叫家长。
钟玉觉得这话也是对底下这群人说的,就低头闷闷的笑,背后万晓踢她,她才止住。
陈榕吃了骂,背着她硕大土气的书包低头向后排去,尽力做个隐形的人,但别人却不愿意。她经过时,印出水淋淋的两个鞋印,两边的同学耸耸鼻子,仿佛闻到了冲天的气味。
钟玉支着下巴,她知道外面下了场雨,来学校的路一定很难走,陈榕会踏着那辆叫不出名字的便宜自行车,抄最快的小路赶到,在校门口被保安拦住,只能一手勾着笨拙的雨衣,硬生生淌过那滩积水。
她还注意到陈榕换了件新的长外套,袖子上的图案快搓褪色。她歪着头,别过脸去,空气中余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多么好笑的一个谎言。
钟玉乐于合群,所以对于陈榕这类独来独往的人抱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没有船票的人总会被抛弃在海里,像现在这样。她欣赏陈榕的特立独行,那种坐在小舟之上,飘摇无所依的表情,稍微施舍一点甜头,就会用双空洞的黑眼睛看着你,小声地说谢谢。
万晓也喜欢这场游戏,或者说,她总是新游戏的发起者。
喷过香水的女孩走向陈榕,接着另一堆女孩子也都拥上去,将她周围的空隙填的水泄不通。
万晓邀请她这周末去某位同学家。
去干嘛呢?钟玉听见她这样问。
去干嘛?女孩们中爆发出一阵笑,面面相觑,看小丑一样的目光。
万晓像个主持,站出来推进流程,说,看看电影,吃吃零食……万晓挑起眉,向她挤眼睛,说,聊聊天呐。
钟玉以为她一定要拒绝,可她答应了。
这样的无聊。
放学时候钟玉在校门口等人,坐在石墩子上嫌膈,刚站起来,看见陈榕推着自行车出来。
钟玉把校服外套往前挥,袖子甩得很长,就快要打在她的脸上。
嘿!钟玉大叫。
她看了过来。
那天是万晓生日,别忘了带礼物哦!钟玉觉得自己是个很善心的人,才会有这样贴心的提醒,她接着说,别带你的书啦!
那样的表情再次浮现在陈榕的脸上,离群索居的鸟跟上了北归的燕群。
钟玉和父母一起生活,一家三口挤在老旧的职工宿舍,当年为了省钱没装修,墙上白水泥,地上铺黄色的纸,她的房间既是杂物间也是客房。
她打开家门,发现客厅的长沙发展开,放好了枕头和一床被子,地上一只旅行袋敞开口,凌乱放着男性的衣物。
她母亲从卧室走出来,抓着耳朵塞耳环,对她扬了扬下巴,说,我去打麻将,桌上给你留了钱,晚饭自己出去吃。
人走到大门口,从鞋柜里掏出双高跟,胡乱蹬着,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说,对了,你哥回来了。
抛下这句话,并不管钟玉的反应,就抓起手机冲里面的人喊叫,急忙往外走去了。
而钟玉立在原地,仿佛给灰水泥焊住了脚,嘴里的口香糖一路嚼来已经失去味道,她试着吹起泡,总到一半就泄气。
呸。她往垃圾桶里吐掉,却被黏住牙齿。
呸!呸!呸!
钟玉扔掉书包,用力地吐。
书包很轻,统共没有几本书,文具袋里笔倒是齐全,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哥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阴出来,高个儿,竹竿似的,皮包骨头能当棍子用。
钟玉却立刻变了脸,眼角挤着嘴角,怪物张嘴一样的笑。
哥!她用力地叫,像刚才吐掉口香糖。
那根竹竿又阴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汽水,啪嗒一下折在沙发上,钟玉的话这才紧赶慢赶地入了他的耳。
他嗯了声,斜着眼睛瞟她,说,下课了?
这样的眼神大概用过很多次,从上往下,徐徐地移动,仔细检视货物的细节。
他一定猜不到。
钟玉想。
我知道他是干吗的。
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持续不到五秒结束。
他说,我朋友要来,你进房间去。
钟玉问,现在?
这时他才把脸转向她,玻璃珠子样黑的瞳仁嵌在过分多的眼白里,即便不作表情,也足够凶。
现在。他说。
她从地垫上跳起来,没有换拖鞋,单只脚蹦到桌子边,把她母亲留的零钱尽数放进口袋。
我要去外面吃饭。她说,没这么早回来。
这可以当作一份保证。他无所谓地耸肩,说,不回来也行。
钟玉留下一道门缝,从楼梯上三级一跳,在二楼迎面碰上他所谓的朋友,一样的瘦骨嶙峋,摸着栏杆的手指缝是黑色的。
她低头不去看他,但尽力去闻他身上的气味,像单元外的大号垃圾桶,每到晴天就会发酵出一股食物**的气息。
他叼着根烟,并没有注意到钟玉,颈部因为骨头变形,带着脑袋向前探。
烂苹果!恶鬼!垃圾!
钟玉想为他选取合适的绰号,例如她哥,钟玉只愿叫他鬼佬,鬼佬李航。
她要在手机记事本中记下这么四件大事:
一、男婆小班终于要回家生儿子,祝福她一窝生三个崽,这样以后可凑一桌斗地主。
二、万晓邀请陈榕,她肯定要出丑,可怜人。
三、鬼佬回家,不知道这回住多久,盼望他早些滚蛋,新朋友烂苹果是和他一样的货色(另外:这台手机多亏他资助,虽然他早不记得那几张红大钞不见了,但还是盼望他早些滚蛋。)
四、今日学习蜀道难,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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