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说那个司机出来了。
他愣住了,木然地从小贩那里接过卡通气球递给女儿,小人软软的手牵住他的两根手指头,牵引着他往旋转木马的方向去。
判决宣告那天司机站在被告人的牌子后面,念台词一样讲自己事后有多么后悔,对双方家属感到多么抱歉。朱枞盯着他的眼睛,阴鸷,贪婪,没有温度,他也回望过来,眼神躲闪,继而低头,泣不成声。面前桌上摆着一沓现场证据,黑白复印纸里淌着朱枞父亲早干涸的血,颜色那么深,最底下那张是他的遗体,剖开又被线缝上,脸好安静,眼睛和嘴都被安置成睡着的模样。
结果是一大笔赔偿金,但他们没能等到期望的死刑。他母亲坚决想要上诉,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希望渺茫,不要浪费时间。可是为什么?朱枞想不通。
那个司机现在却出来了,恢复了自由身,错误的代价到此为止,头顶悬着漫长倒计时,扮成好人模样劳作忏悔的惩罚已经结束。他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呢?是否变得唯唯诺诺?是否小心谨慎?是否成为一个良善的人类?
他不知道。他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女儿在前面拽着他,大人的身躯沉重,朱枞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她拉扯不动,只好抱着他的腿仰头看他,一直在叫爸爸。朱枞没有听见。
第二天周日,他把阳阳送回钱淼那里,前妻询问是否有事,明明早约好晚上的时间。朱枞却来去匆忙,抛下两句话敷衍过,气球遗落在他的车上,从耳朵开始慢慢泄气瘪下,他也浑然不觉。
赵源约他在一个陌生的地址见面,他早到半个小时,车停靠在马路边。副驾上摞着几本旧的笔记本,是他爸的琐碎记录,从刑警队退下来之后也保持着这个习惯。那时候搬家没有注意,差点放在纸箱子里一起扔掉,是朱枞眼尖从垃圾堆里扒拉了出来。
他随便抽出一本翻着,手写的笔记占满了整面纸。他爸的字迹倒是好认,一笔一划像小学生。后页沾了水,黑墨水泅开染脏了一大片。朱枞感到胸口有些闷,打开了车窗,又下车去旁边便利店买了两瓶矿泉水。等再返回,副驾驶上已经坐了人。
大概有段时间没再染头发,发顶夹杂白发,显得怪异。赵源把那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慢慢翻看。
朱枞把水给他,说,没睡好?
赵源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抬起脸,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手里捏着两本本子,其余的全转身放在了后座,问他,就这些了?
他说,那两年的都在这里。
赵源就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合上那本黑皮本的封面,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对他说,里面的内容你之前看过吗?
他想点支烟,车上没有打火机,于是作罢,听见这问,只是把眼睛望着前方,说,我和我妈都没看,就在那儿放着。
赵源叹了一口气,直起身体伸了伸腰,说,那个司机,去年就放出来了。
朱枞不再惊讶。
他继续说,今年过年的时候寻衅滋事,打了人就跑,在看守所里蹲了段时间。我去那儿找朋友刚好碰到那司机出来,身后跟着的像他老婆。他一边走一边骂,说自己在长南有人罩,谁都动不了他。两人经过我身边,都不记得我了。
朱枞笑了,说,他们应该也不记得我了。
也许吧。赵源接着说起另件毫不相关的事,那年长南这一片出了很多事情,一群四处流窜的作案集团跑到这里,卖粉卖药,开按摩店。派出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抓到点线索,要么往下查不出,要么是假消息。有那么一两次抓捕,什么都安排好了,厂房门踹开,里面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傻子也知道不对劲了。
朱枞说,结果还是把他们一窝端了。
赵源像是在仔细回忆,说,是,在你爸出事之后。那次行动规模很大,上面也派了人下来。但我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之前遇到的意外好像全都是假的。证据摆得清清楚楚,判了两个死刑。行动结束没多久,论功的论功的,发奖金的发奖金。我当时也挺开心的,憋屈了这么久,总算出了口恶气。
赵源自嘲地笑笑,说,但是没想到过几个月自己却给调走了。
他把头调转过来,看向朱枞,问,你觉得呢?
朱枞摇摇头说,觉得什么?
他眼睛里闪过道光,但一瞬间就黯淡下去,他双手拢着,包裹着血肉的薄薄皮肤紧贴着久不见天日的笔记本。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浅淡的迷茫,渗入骨髓,推挤着他的喉咙发出声音来,如果这些都不是意外呢?我们从来没有深究过。
朱枞突然滞住了,口腔中似乎灌满了劣质的胶水,一面把他的理智熏得无影无踪,一面又牢牢地黏住他的牙齿,过了很久,才能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来,你想说不止是那个晚上?
降落在朱枞身上的目光轻了许多,用沉默代替了肯定。
不止那个晚上,而是包括许许多多那个夜晚之前的晚上。
如果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它的起点会追溯到多遥远的从前?
或许他需要从那个充斥着雾气的梦境开始,那片没有灯塔的海,海中燃烧着的她们,坐在森森眼中的猩红身影。
陈榕。他突然说。
赵源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说,是,我记得她。
于是两人的记忆在多年以前的分岔口渐行渐远之后,重新拼凑在了一起……
在朱枞的印象中,他和陈榕第一次见面应当是在家门口,天气预报显示35°,体感温度40°的一个下午,他的父亲朱胜利提着水果和鸡蛋,与迎面碰上的邻居在楼梯上寒暄。对门是一家三口,女主人不太爱出门,每每遇见,总是抱着满袋的蔬菜肉类,男主人是个笑起来十分迅速的人,无论脸色多么难看,碰上需要打交道的人时,他有棱有角的方脸会在一瞬间重组骨骼肌肉,微笑的幅度和牙齿露出的颗数对应此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面对朱胜利,他嘴角的幅度控制在一个锐角,恰好显出两颗蒙着牙垢的下牙齿。他提起孩子的开学事宜,转学极其不易,需要到处托关系才可进某某重点高中。
高中?朱胜利和朱枞都提出了疑问,不过后者只在心里发问。
男主人说他的女儿暑假从老家回来,今后和他们一起生活。
朱枞这才注意到楼梯拐弯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孩子,万幸没能继承他父亲显著的外貌,却也不像同年龄段的其他女性。他的女同学们,扎着高马尾,嘴里不断冒出他闻所未闻的明星八卦,年级绯闻,她们年轻充满活力的血管持续运输着鲜活的血液,环绕生命绽放的气息。
男主人的女儿叫陈榕,榕树的榕。
陈榕站在那里,像她名字中的那棵树,投下整壁的阴影,远远地望着,仿佛局外人。
五分钟的寒暄结束,她撤掉那片冒着寒气的树荫,轻飘飘地下楼,比一阵风要轻,比一张纸要薄。
朱枞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交集,连她的长相都抛却脑后,他的父亲却收敛不住好心肠,主动揽下带她熟悉长南的任务。他被朱胜利叫下楼,陈榕扶着自行车在单元门口,两人同时看着他。
朱枞建议她坐公交车,被拒绝,因此接连三四个下午,他和陈榕都在蹬着自行车,奔波于可达范围内的所有角落。
最后一天,陈榕忽然改变行程,目的地光明湖,他在那天认识了刘子默,仿佛是两个异世界的重合,他努力在冲突排斥间寻找可能的平衡点。
拉扯弹簧般的来来往往在之后的两年重复上演,他借着一方故意接近一方,意图不言自明。
转折点在第二年。
朱枞与她们形成了不远不近的牢靠关系,以至于他父亲多次旁敲侧击,怀疑他有早恋的嫌疑。
朱胜利不知道刘子默的存在,甚至朱枞对她也不能称作了解,好像隔着层雾,他能看清的范围限于她愿意展露出的部分。
只有一次,他悄悄守在她家附近,秘密策划一场惊喜。
他熟悉她的所有时间点,所有习惯细节,她出门第一件事情是抬头看云,右耳后面有一颗棕色的小痣,由习惯左手改为右手……
那个晚上等了好久,刘子默没有出现在窄巷的入口,阳台的窗帘拂在两边,晾晒的白色玩偶无人收。
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
他歪斜的影子逐渐细长,腿麻了想蹲下,弯曲膝盖的瞬间,居民楼外两排密密的老树悠悠放出绿色的荧光。
天黑了,这里的灯却随之沉溺在夜里,只那么负隅顽抗似的把光笼在树梢。
而在更隐秘的黑暗中,他目睹了一场意外的暴力。
刘子默的父亲率先出现,脚步一轻一重,已经是不够清醒的模样,他跌跌撞撞摸索路,绊倒什么,猛地往前扑,手肘将将撑地,面朝下,站不起来,接着一个影子将他完全覆盖住,没给他回头的机会,一记闷棍砸上肩膀,他就这样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单方的殴打就是这样一回事,朱枞经历过,他猜测她父亲的手臂应该骨折了。
他低头看表,将近十点半,他的借口找的很好,不会引来家长的疑心。但朱枞想自己该走了。小腿有些麻,他再次转身望向那个角落,站在倒地人身后的刘子默和陈榕也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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