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像被揉皱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头顶。河女裹紧斗篷,粗布麻衣被雨水浸得透凉,贴在后背上像块冰砣。
她仰头望了望天——这雨来得蹊跷,方才还只是阴云翻涌,此刻倒像有人打翻了天河,豆大的雨珠砸在黄土地上,溅起的泥点糊了她半张脸。
两匹玄色快马从身侧掠过,马蹄溅起的水花正巧兜头浇下。河女慌忙后退,粗布麻衣吸饱了雨水,贴在后背上沉甸甸的。
她望着马背上两个裹着玄色大氅的身影,其中一个的耳坠在雨里晃出幽光——是凰鸟尾羽的模样。
路边有座破落的神庙,朱漆门匾褪成了灰白色,供着九天玄女娘娘的泥胎。河女摘下斗笠,指尖刚触到门扉,一股灼人的仙气便如浪潮般涌出,撞得她踉跄后退三步,后腰重重磕在青石桩上。
庙内供桌上烛火摇曳,两个身影歪倒在蒲团旁——穿玄色大氅的少女和她的侍女,颈间都插着半柄断剑,血珠顺着青砖缝隙淌成暗红的小蛇。
她们前方立着八名戴银质饕餮纹面具的黑衣人,气息隐得极深,若非河女天生对杀气敏感,几乎要错看成泥胎。
"对不住!"河女惊觉失言,慌忙摆手欲退,一支乌木箭却擦着她左肩窝"噗"地楔进粗布短褐,没入半寸便颓然垂落。
河女生来便带一缕仙气,是魏无良留下的。那仙气浑浊浓稠,像团化不开的雾,在体内翻涌,偏生教她使唤不来。说是能护主,原是被动防御;要说能驱策,又似被什么绊着脚——须得修为支撑,境界愈高,可调用的便愈多。
当年末席长老也曾暗自揣度:这刻意隐去仙身的小仙兽,许是有过奇遇?终究非我族中人,便也未再深究。
白虎族仙法向来秘不外传,末席长老教她时总敷衍,只传了些吐纳的皮毛。
河女倒不在意,那时魏无良的记忆还鲜活,她总在河边对着月光比划,仿佛能看见他站在身后,指尖轻点她的腕骨,低声说"气沉丹田"。如今记忆淡了,可那些招式早刻进了筋骨,成了不用想的本能。
她喉结动了动,脚步悬在原地。走?同族有难,按理该管;可黑衣人足有八个,她连对方修为都摸不清。再看那支箭——是试她深浅,还是真要取命?她摸了摸腰间的木剑,剑鞘上的漆都掉了,露出底下的竹节。
"接住!"
清冽的女声混着破空声炸响。河女本能抬手,一柄裹着红绳的短刀破空而来,刀柄上"无妄"二字在雨幕里泛着冷光。
她接住时,刀身微微震颤,像是有活物在鞘中跃动——是方才那匹玄色快马上,那个耳坠晃着凤凰尾羽的少女扔来的。
河女握着无妄刀,指尖触到刀鞘上缠着的褪色红绳,突然想起方才庙外那幕——两匹快马掠过时,马背上的少女曾回头看了她一眼,眉骨处有道淡红的疤痕,像朵未开的凤凰花。
黑衣人终于动了。八柄乌鞘剑同时出鞘,剑尖凝着幽蓝鬼火,齐刷刷劈向她头顶。河女头皮发麻,本能要躲,可双脚像生了根。
她咬了咬牙,丹田处那团温热的东西突然翻涌,磅礴仙气如热浪般涌出,竟将八柄剑震得嗡嗡作响,黑衣人踉跄后退三步。
"这刀......"河女望着掌心的无妄刀,刀身不知何时泛起金红光芒,"是火凰血脉认主的?"
"废话真多!"璧城捂着颈间伤口,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快刺他们气海穴!"
河女握紧无妄刀,动作比往日快了三分。刺、挑、扫、劈——那些刻在骨血里的招式突然活了过来,像是有人在她识海里舞刀,每一式都精准得像是量过尺。不过一盏茶时间,八名黑衣人便瘫软在地,气若游丝。
“你是火凰姑姑的女儿么?”少女倚着斑驳的墙,唇色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眉峰没了往日的锐,只剩苍白的脆弱。
她望着河女粗布麻衣的模样,眼尾挂着未干的泪,像雪地上的星子。
“火凰?姑姑?”河女指尖微蜷,出生时的记忆突然涌来——野蒿丛在火里炸响,半截焦黑的凤凰尾羽掉在襁褓边,还有那声模糊的“阿鸾”,软软的,像父亲唤母亲的尾音。
“可能……是吧。”她垂眸盯着交叠的双手,指节上全是捆柴、捶衣磨出的薄茧。这回答与其说是确认,不如说是直觉——自她踏入凰城,血脉里总像有团火在烧,烧得眼眶发酸。
“太好了。”少女突然笑了,泪顺着苍白脸颊滚进衣领,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明明未及及笄,眉眼却有不符合年龄的坚韧,像岩缝里长了几百年的凤凰木,枝细根却深。反观河女,倒像个被山风刮来的野丫头,袖口还沾着草屑。
“什么太好了?”河女有些发懵。她为寻亲而来,可当真正的“亲人”就在眼前,心跳却慢得反常。或许两万年的漂泊,早让她对“血脉”没了执念;又或许,她潜意识里早把“找牵连”当成了目标——像片浮萍总盼着缠上能缠上哪根水草。
少女忽而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凉得惊人,指腹沾着血渍,却比河女粗糙的手掌柔软许多。
“阿五,为我们护法。”她的声音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小姐!”随侍在侧的阿五突然扑过来,腕间的银铃撞出细碎的脆响。
阿五眼眶通红,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声音里全是哭腔:“不行,您灵识离体会魂飞魄散的!”她伸手要去掰少女的手,却被那虚浮却坚定的力道推开。
河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翻涌的情绪如涨潮的海水,卷着记忆碎片砸进识海——
是璧城第一次在桃花树下学剑,粉色花瓣落了满头;
是她在凤朝殿前跪了三日三夜,只为平息刺杀白凰王引发的民怨;
是昆仑雪地里练刀,掌心割破的血凝成红砂,咬着牙熬过来的模样……
血腥气混着桃花香,灼痛混着温暖,将河女的识海塞得满满当当。
两万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是片浮萍,漂在天地间,隔着层雾,融不进人间烟火。可此刻璧城的记忆如热流涌来,竟将她楔进了这片土地——像种子寻到土壤,像游子望见乡碑。
原来这世上真有东西能让人扎根——或许叫责任。再睁眼时,庙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道缝,阳光漏下来,照在无妄刀上,映得她眼底一片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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