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洇如淡墨,落雨细如银丝,青瓦房檐下,雨聚成珠,轻轻慢慢,答答滴滴。
霍不归坐在藤椅上,转头看了看花窗外。
他坐的藤椅就是佟月舟书桌旁的藤椅,位置也还是昨晚佟月舟坐过的位置,霍不归手上拿了本书,是佟月舟昨晚看过的书,不过霍不归翻了两下,发现这书一点意思也没有,就又给合上了。
佟月舟怎么还不回来呢。
霍不归百无聊赖地想。
他在佟月舟家也呆了不少日子了。佟月舟每天去学堂讲课,白天基本都是不在家的。但之前霍不归并没觉得白天的时间有多难熬,也没有特别盼着佟月舟回来,就是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一个人呆在没有佟月舟的家里,就呆得五脊六兽,度秒如年,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得劲。
哦,也不是一个人,沈伯还是在的。
沈伯不知道在做什么饭,一阵一阵地从楼下传来笃笃笃剁东西的声音。霍不归一边听着那笃笃笃,一边闲极无聊地望着窗外的雨丝,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想抽烟,但没有。
他刚才还卜了一卦,反正也没人看见,他就没用瓦片,就用他的铜钱卜的。
他卜佟月舟什么时候回来,卦象说等一会儿。
哎……
霍不归叹了口气,表情有点幽怨。
家里只有自己和沈伯在的时候,那是真的冷清。哪儿都是静静的,一楼也静,二楼也静,卧房也静,书房也静,沈伯那里的刀板声似乎也被淅淅沥沥的雨声隔去了很远的地方,整幢小楼安静得,就连霍不归这种神经大条的糙汉,都莫名冒出了几分感性来。
他觉得他如今,就像是沉在了深潭水底下一样,周围谁也没有,也没人知道他在这儿,水底静得一成不变,就连时间到底在没在走,都已经感觉不出来了。
佟月舟,他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霍不归很深沉地想。
就在过去,这房子里只有他和沈伯,没有自己的时候。
就在他也坐在这张藤椅上,看书,或者是看窗外雨天的时候。
他会不会也觉得冷清?
霍不归十分难得,又共感力爆棚地,竟然是想象出了几分佟月舟的心情。他认真体会了一会儿,忽然又非常自恋地想,自己来到了这个家,可真是件好事。
看,佟月舟就总是跟他聊天,哪怕他忙于装傻都不怎么回应。
他老跟着佟月舟,佟月舟也不烦,照顾他也不烦。佟月舟还喜欢他折的纸,那天折的青蛙小鸟,佟月舟都给摆在书架上了。
佟月舟肯定是喜欢自己陪他的。
就像自己也想跟他一起,听他说话。
霍不归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越想心里就越美,越想就越等不及,恨不能直接跑去青竹学堂,能早那么一时半刻地见到佟月舟。他有点坐不住,便从藤椅上站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又从窗口望向天井那边的户门。而刚一望,恰巧就看见户门打开,一把油纸伞斜了斜,遮着伞下的人进了门里来。
他回来了!
霍不归眼睛一亮,急忙咚咚咚地从楼上跑下去,刚跑到一楼,就见佟月舟站在石阶上抖着雨伞上的水,身上的长衫有半边都湿透了。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佟月舟回过头来,对霍不归笑了笑。沈伯也从厨房那边过来,手里还拿了块布巾。
“啊啊,啊?”
佟月舟的头发也湿了一片,沈伯给佟月舟擦着,又指指他的衣服,好像是问他怎么回事。
“伞破了,遮不住雨,没事,我去换件衣服。”
佟月舟说着,将伞立在门框边,又接过沈伯手里的布巾自己擦着,便向楼梯那边走去。霍不归当然是跟上,一路紧随着他上楼,又跟进了佟月舟的卧房里。
佟月舟的卧房,霍不归只进过一次,就是那回他故意把粥泼身上,佟月舟带他来换衣服那次。他的卧房摆设很简单,靠里放着一张架子床,床架上系着天青色的帷幔,床铺上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靠外摆着一个衣柜,一个矮柜,柜子似乎都是梨木的,上面雕花看着做工不错,不过明显是有点旧了。
“哎,你进来了。”
佟月舟刚要解开长衫的扣子,忽然发现霍不归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
“你先出去等我吧,等我换好衣服,就去陪你。”佟月舟说。
霍不归不出去,没反应,装没听见。
都等了一整天了,还让他等。
不等,就在这儿呆着,他就想看着佟月舟,不然他难受。
“听话。”
佟月舟见他不动,只得又哄他。
“我很快就换好了,你先出去等会儿,乖。”
霍不归还是不动窝,就像根柱子一样站着。
“怎么了?”
佟月舟想了想,感觉他好像有点反常,便走到他面前,认真看了看他的脸。
“是有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事。
霍不归在心里回答。他也低下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佟月舟,看他的头发还湿着,一缕一缕的,垂在额前。
头发有点长了,都快垂到眼睛上面了。
霍不归走着神想。
不像平时那么整齐梳着,也挺好看的。
要没戴眼镜就更好了。
皮肤怎么这么白呢。
是因为沾了雨水吗。
霍不归又看向他湿了一半的衣服,突然就觉得不想再憋着不言语了。盼了一天的佟月舟都回来了,他应该跟他说点话才是。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伸手拉了拉佟月舟的衣服,说了句,“湿了。”
“嗯,湿了。”
佟月舟一下就笑了。霍不归说话,那可是非常难得,他一说话,就感觉他的病好像又好了点似的。
“我衣服湿了,所以我得换一换,你先在外面等会儿我,我换好就出来。”佟月舟说。
霍不归还是不走,只是看着佟月舟,目光钉在佟月舟脸上,两脚钉在卧房地上,钉得特别牢,佟月舟想推他出去,推了两下,也没能推动。
哎,算了。
佟月舟也没办法。
不愿走就不走吧,反正他也是心智不全的。
身上实在湿得难受,佟月舟无奈笑笑,便留霍不归站在原地,去衣柜里取了套干净衣服,走到了床边。霍不归的视线也跟着佟月舟移向床边,就见他背对着自己将长衫解开脱下,又脱下白色的里衣,一片光洁的后背就这样露了出来。
霍不归是第一次看到,那段漂亮脖颈的下方是怎样的光景。佟月舟身量不宽,清清瘦瘦的,舒展的双肩下线条流畅收拢,勾勒出了一把纤细的腰身,又在那细腰中央勾出了一个浅浅的窝。背上的皮肤和脖颈那里是一样的白皙,宛若一块莹润净透的白玉,处处都是纯净无瑕,就只在脖颈下方,一双蝴蝶骨中间的地方,略略点了一点朱砂。
那是一颗红痣。
霍不归盯着那颗红痣,半天也没能移开目光,佟月舟很快又穿上了干净的里衣,遮起了这一身的玉色,而霍不归仍是愣愣地将目光定在那个方向,直到佟月舟换了裤子,换完鞋袜,他都没敢将视线挪上一挪。
大事不妙。
霍不归此刻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件事。
对着佟月舟,他有反应了。
可这不对啊!不对不对!
霍不归猛然回过神来,顿时就被自己给震惊到了。
佟月舟他虽然斯文,但他也不像女人啊!
这人长得就是一副端正的书生样子,眉毛挺浓,鼻梁也挺高,眉宇之间全是正气,戏子小倌身上或多或少的那股子媚劲儿,在佟月舟身上根本一丝也没有!
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
这就是个标标准准的男的!
又呆,又慢,温吞,迟钝,木脑袋,不开窍,不起眼,又无趣……
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一个男的!
这是真的痰迷心窍了吧!痰迷心窍,湿热过盛,憋大发了,气血虚完了,不然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很想……就很想……
……C!
霍不归心里可谓是海沸山摇天翻地覆,不过这份震惊体现在脸上,倒是和装傻殊途同归的呆滞,以至于换好衣服的佟月舟回过头来,也并没发现到霍不归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沈伯还没做好饭,我们先做点什么呢?”
佟月舟十分自然地将霍不归的手拉起来,领着他走出卧房,走到书桌旁。
“我给你读书吧,好不好?”
好!读!
霍不归在心里咣咣点头。
现在的自己,就正需要佟月舟那些枯燥无聊的书来清心寡欲一下。
佟月舟没听到霍不归回答他,不过他也习惯霍不归不回答了,既然他没有不愿的意思,佟月舟便让霍不归坐在一旁小凳上,自己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坐下来,大概翻了几页。
那些名家典籍,佟月舟觉得霍不归肯定是不感兴趣的,所以他挑书的时候特意思考了一下,最后挑了一本风物志出来。这本风物志名叫《观花笔记》,是讲花卉植物的。花嘛,反正是好看的东西,这本书写得也生动浅显,他感觉霍不归应该会比较爱听。
霍不归坐在小凳上,看着佟月舟把书翻开,憋着一股劲,屏着一口气,满心准备接受佟月舟那些圣贤之道的洗礼。这时就听佟月舟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湖阳琼花,形似玉蝶,瓣厚而莹,色如羊脂白玉……”
羊脂白玉……
冷不丁听到白玉这词,霍不归屏的那一口气一下子就泄没了,刚才在卧房里的画面忽地一下又冒了出来,好不容易刚消停下去的那玩意儿,这会儿就又开始蠢蠢欲动。
“建宁白莲,瓣白如雪,舌瓣尖缀一点朱红斑……”
朱红斑……
还不等把白玉从脑子里挥走,那点红就又来了。一股邪火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到处乱窜,霍不归狠狠一闭眼,只想立刻画上道符,把浮在眼前的那红红白白一把都给烧了。
“建兰中有名‘玉枕素’,花茎挺直若碧玉杆,花瓣肥润如白玉糕……”
……
不是佟月舟!你能不能读点健康的书!!
霍不归实在忍不住要抓狂,但又不能真抓,他便只得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念清心咒,企图屏蔽掉佟月舟口中的淫|词|浪|语。但念了半天,却依然精神头十足,一点也没有萎靡下来的意思。
佟月舟倒是不负霍不归对他又呆又木又迟钝的评价,只是毫无知觉地读着这本风物志,一边读,还一边和霍不归闲聊,说他见过这种兰花,很漂亮,又说他不太会养花,不然也想养来试试,浑然不觉一旁的霍不归脸色黑着,两腿绷着,整个人几乎已经僵成了一尊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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