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每每路过时的感觉一般无异,百岁坊这地方,确实让佟月舟很是不适。
他也并不是歧视这里的混乱堕落。佟月舟虽然书读得挺多,但却没有什么士大夫式的清高迂腐——一颗过于单纯的脑袋,就只顾着往里塞之乎者也,并没留地方让那些之乎者也发酵出歧视或是别的什么来。脑袋就这么大,里边挤挤满满的,以至于遇到点复杂的事,思路想转个弯都有点难。
所以他对百岁坊的不适,更多只是一种面对陌生秩序的本能警惕,和无所适从。
他是在学堂放课后才来的,时候临近傍晚,正是安静了一个白天的百岁坊将醒未醒之时。街边挂着一串串红灯笼,有些还灭着,有些已经点起来了,似明非明地亮在暗淡的天光里。街巷中人不多,有伙计,也有闲客,但几乎每个人看到那个文气清俊的年轻男子,都会特意多打量几眼。那些视线或粗鲁,或轻慢,或嘲弄,每道视线都是直直白白的半点不加掩饰,肆意挑动着男子那本就紧绷的神经。
佟月舟一手紧抓着长衫快步走着,表情有点紧张,动作有点僵硬,就像是误入烟花深处的一棵小小青竹,举手投足间都写满了格格不入。一旁小院门户刚开,浓妆艳抹的女人靠上木门框边,手里盛着点瓜子磕着,也闲闲扫了眼路过的佟月舟,但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常年混迹在百岁坊,眼光都是毒的,这书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墨水味,扫上一眼,就知道不是客人。
佟月舟走过门口,不经意间对上了女人的视线。他惊了一惊,连忙对女人作了个揖,继续匆匆前行。而没走两步,他却是停了下来,脚步踟蹰了片刻,又转身向那女人走去。
“请问这位大姐,通宝楼……怎么走?”
佟月舟又对女子作了个揖,微低着头,不好意思抬眼。
“通宝楼?喏,那不就是了。”
女子不算年少了,显然是在风尘里磋磨多年,没剩下多少鲜灵心性,对待佟月舟的态度也是一种带着玩味的冷淡。她下巴扬了下,算是为佟月舟指了方向,随后瓜子皮一啐,便懒得再理他,转头又去寻觅街上其他行人里,有没有今晚能照顾自己生意的客人。
那就是……?
佟月舟顺着女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确有一处白墙木窗、大门紧闭的二层楼,而那门上墙上,也果然是贴着不少黄纸符咒,一看就是出了事的样子。只不过那楼建得并不是很招摇,佟月舟本来听说通宝楼是百岁坊最大的一家赌场,但从外表看起来,好像是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气派。
那就是霍不归做工的地方?
不过那里门关着,符也还贴着,里面八成是不会有人在了。
佟月舟迟疑了下,还是先询问了面前的女子。
“那再请问您一下,您知道那个通宝楼里,有个叫霍不归的人吗?”
“霍不归?谁还能不知道他。”
女子哼笑一声,语气懒散。
“他不就是那通宝楼的老板么。”
霍不归是通宝楼的老板?那赌场是霍不归开的??
佟月舟有点惊讶。他本以为霍不归只是在做赌场打手之类的工作,顶多是个管事的大伙计,谁知道这传闻中的百岁坊第一赌场,竟然就是他的产业。
“不过你别问我他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女子又道。
“自从通宝楼出了事,他就没再出现过了,我们这里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这问题,倒是佟月舟最不会问的问题了。他想了想,又朝女子稍欠了下身。
“那再请问大姐,您可知道他家在哪里,可有家室,或者还有什么亲人在么?”
“呵,问得真多。”
女子瞟了他一眼,显然是有点不耐烦了,目光落向别处,又捻了颗瓜子磕着,话音有点含混。
“不知道。问别人去吧。”
问别人……
佟月舟愣了愣。女子不想回答他,佟月舟也不好勉强,只得抬起头,又向四周看了看。
对面的店门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看起来表情有点凶恶。再旁边一家店也是间风月铺子,那边门前的女子看到佟月舟,立刻就妩媚了起来,娇娇笑着,还对他扬了扬手里的粉绸帕子。
佟月舟又是一惊,不自觉地就向后退了两步,两边肩膀中风一样绷得紧紧的。旁边女子见他这不开窍的傻样子,不由得一笑,啐掉嘴里的瓜子皮,又开了口。
“行了,我告诉你吧。就当我行善积德,给今晚攒攒运气。”
女子说着,一撩手指,指了下那边的通宝楼。
“霍不归平日,就住在那通宝楼里边。这人没老婆,没孩子,也没见有什么家人,日日跟他在一起的就是那几个手下。他下边有个管事头头名叫陈江海,出事之后,我倒是见他来过这边两回。”
“你要是找不着霍不归,不妨去通宝楼那等等这个陈江海。这人跟着霍不归的日子久,关系也近,若是运气好等到了他,或许他能告诉你霍不归在哪儿。”
***
虽然佟月舟不是要找霍不归,但想问的事倒是也问到了。佟月舟对女子道了谢,又问清了陈江海的相貌,就去通宝楼前耐心等人,但一直等到天黑了,百岁坊也热闹起来了,也没见有疑似陈江海的人出现。他只得先回了家,打算着之后几天,都到这里来等等试试。
“没想到,通宝楼就是你开的。”
百岁坊很远,回到家后已经挺晚的了。霍不归还在等佟月舟喂药,佟月舟净了手,一边端了药喂他,一边跟他说着今天去百岁坊的事。
除了一开始那几句“别过来”、“别杀我”,霍不归就没再开口说过话。可说他不能交流吧,自己说话的时候,他又好像是在听,听着听着,有时还会憨笑。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或者是听懂了多少,但佟月舟觉得,自己还是要和他多聊天的,聊些他知道的人,知道的事,兴许哪句话,就能让他想起什么,清醒过来一点。
“有个大姐对我说,你的手下陈江海有时会去通宝楼,所以我打算这几天都去通宝楼等等他,等到了,就让他接你回家。”
“哦……不过那个大姐还说,你就住在通宝楼。你没有别的住处么?通宝楼现在封着,他接走你,你们也进不去。”
“不过我还是得去等他,告诉他你在我这儿。他现在八成正在四处找你,没有你的音讯,他肯定担心坏了。”
霍不归脸上保持憨笑,心想百岁坊到底哪位大姐话这么多,然后就着佟月舟的手又喝了一勺药。
霍不归觉得自己最近喝药喝得有点上瘾。佟月舟每次都给他药里放很多糖,虽然算不上好喝,但喝在嘴里总归是甜丝丝的。更重要的是还有佟月舟这么一勺一勺喂着,轻声慢语哄着,一口没喝好,药流在嘴边了,他还很细心地给擦……
以前怎么没发现被人伺候这事有这么舒服呢?
霍不归心里美滋美滋的,同时又觉得有点遗憾。
可惜他计划没搞周全,不小心的已经表演过自己吃饭了。不然连药带饭,高低都得让佟月舟给喂了。
“嗯?”
霍不归正想着,就听佟月舟嗯了一声,不知是发现了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因为佟月舟摸了摸他的下巴,说他胡子长出来了。
“一会儿洗个澡吧,再给你刮刮胡子。”
佟月舟放下给他擦嘴的手帕,盯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
“兴许这两天,我就能让你的手下来接你了。生病了也得干干净净的,别让人笑话你邋遢。”
唔……
……
……嗯?
霍不归装着傻充着愣,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点什么。
洗澡……
那不就是得再光一次屁股??
澡确实是不能不洗的,总蓬头垢面的他自己也难受,但他现在的角色可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自己吃饭就算了,再傻也得有个进食的本能,可洗澡这事,他总不能再麻利顺溜地自己洗了吧?
他的人设不允许啊!
可他不自己洗,那就得佟月舟给他洗,但要再在佟月舟面前来一次浑身扒光裤衩也不剩……
他霍不归的面子,这就是要碎成渣了啊。
霍不归呆看着佟月舟,憨傻的表情中蕴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然而佟月舟就只接收到了憨傻,以为霍不归只是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浅浅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你等一下,我让沈伯去准备热水。给你好好打理一下,好清清爽爽地回家。”
霍不归不介意不清爽,也根本不想回家,但无奈傻子人设定死在这儿了,当下他也只能任由佟月舟随意摆弄。热水很快就好了,佟月舟要带他去澡房,见他磨磨叽叽地坐着不动,便拉起他的手,领着他向澡房走去。
算了。
被佟月舟温乎乎的手拉着,霍不归倒也挺快就想开了。
毕竟想不开也没别的招,眼见着还不知道要在这儿装多久傻子,这屁股,早晚总归是得光。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光。
一回生,二回熟,面子是什么,不知道,不要了。
霍不归认命地跟着佟月舟走到澡房,站定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旁边。
不过……就算是可以清爽,家也肯定是不能回去。佟月舟找到陈江海,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务必得让陈江海把理由给我说圆乎了。
……
……不行,让那秤砣脑子自由发挥,还是有点不太放心。
明天还是把陈江海叫来一趟吧。
霍不归想。
自己得手把手的,好好把词给他串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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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面子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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