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高伯乾与林玉衍相对不言。
林玉衍叹气,一声接一声。二人心中皆无法平静。
“公子到了。”
驾马的奴隶一边驱停马车一边喊着。
林玉衍张嘴间,不待他说话,高伯乾先行自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呈递与他。
林玉衍接过手中,半猜半疑将那纸张缓缓展开。在看见上面‘辽东郡守刘懿’及下方加印“辽东郡守”四字官印后,林玉衍便明白了高伯乾的意思。
“他的命……”高伯乾喉咙剧烈颤抖,不曾说完就被林玉衍拦腰截断,苦笑道:“你真是聪明!”
他合上东西放入怀中,林玉衍笑的有些不自然,他甚至不去看高伯乾。
高伯乾拿出这样东西给林玉衍,是希望他能用刘懿这张文书,入大牢救出今日之人。而这件事只有林玉衍去办才最妥帖。
刘懿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想尽办法保林玉衍。
思及此,高伯乾一声长叹,苦笑:“聪明吗?不。”他紧跟自嘲道:“我乃天下第一蠢笨之人。”
“高兄……”林玉衍也想安慰他,细想,事到现在最痛苦应该是高伯乾。
今日发生的事情,林玉衍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几乎已猜中一半。高伯乾果然这些年来是将自己错认了。
“林兄。”高伯乾忽然严肃的凑近他,低声道:“今夜办,我见他似是受伤,生死难明,现在刺杀范大人一案牵扯到他,家弟仲坤已交给刘大人追查,可我担忧他活不过明日。所以一天也不能拖。”
“我答应你!”林玉衍十分爽快的应下高伯乾。
高伯乾动身欲下马之际,深邃的眼中透着精光,转头叮嘱他道:“我在城郊那座破败的仙音庙里等你。最多等到明日辰时。林兄!”冲动的高伯乾一双手紧握林玉衍双手,认真道:“务必把他交给我!辰时,天亮之前。”
沉默的林玉衍感受到高伯乾掌心如冰,发着冷汗。
下了马车,高伯乾在车外看着掀帘而坐的林玉衍,喉咙里哽咽着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问林玉衍道:“既不是他,那你是如何知晓十多年前林瑜晏被卖入聚茗馆之事?”
“当年之人确实是我。”林玉衍蹙眉,他也觉得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只是我刚入聚茗馆,后脚便被百里家接回府中将养。”
说罢,眼看高伯乾慢慢转身离开,嘴中不可思议低语着什么。他心不在焉、晃晃悠悠,一路上连番撞了几人。林玉衍亦皱眉低头,一脸沉重,心中起伏不定。
而后一声吩咐:“回府准备笔墨。”
林玉衍下马,入府门之前,再次遥望高伯乾身影,只见那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影万分没落可怜。
正看的入神,却见高伯乾转身折了回来,他低着头思虑着什么又似在猜忌什么。
脚下忽然稍停一会儿,抬头朝前望了一眼。
这一眼正与林玉衍相对。
两人相继尴尬一笑,匆匆又别。
— — —
林玉衍入门,神情越发沉重,长呼着气。他用笔墨在那纸上匆匆写下几句话。又再次乘马车返回官署去了。
高伯乾已然朝北门而去。
他要去那里,城郊外破败的仙音庙。
他要去那里等一个人,等一个明明白白。
脑海里还想着别的事,仙音庙转眼就在眼前。
高伯乾终于长叹一声,缓缓依门而坐,两手抹过额头的汗珠,随后紧抱头颅。他将身体弯曲在双膝之中,心中的压抑与纠葛,较之长途跋涉的疲累更加难以承受。
夕阳西下,已经入秋,风卷树叶沙沙作响。林子里也开始落黄。黄叶掩没了金秋的夕阳,也掩盖着破败的仙音庙,更似遮挡住了那些过去的时光。
厚重的一层黄叶底部已开始糜烂腐朽。
— — —
不知不觉中,高伯乾在等待时悄然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看到一个人像落叶飞扬而起,旋转蹦跳,舞姿优美。
梦回黄泉客栈,高伯乾在回忆里似是重活了一回。
他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去想生前事。
前世在高伯乾脑海里愈演愈烈,越发清晰。
他这才忽然醒悟,万奉贤这个名字原来自己生前就接触过。只是喝了孟婆汤的缘故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已回想起来。
黄泉客栈的戏台上,林瑜晏不知何时伏在案上睡着了。
他跟前正是那把刻着“万奉贤”名字的瑶琴。
高伯乾直起身,动动麻木的腿脚缓缓而去。
— — —
乍然间高伯乾想起路过三生石时,犹记得自己的三生石第一块上刻着的就是‘万奉贤’一名。
如今,又在这里见到了这把和前世今生无数次交错牵连的瑶琴。
不禁感叹缘之神奇。
他阔步走上台去,木梯发出的吱呀声惊醒了林瑜晏。
他睡意朦胧间,张开睡眼,手背用力揉揉眼,露出一只看着缓缓而来的高伯乾。
不知何时他睡了一觉,而且还似做了一梦。
如今就像梦中梦。
看着高伯乾款款而来的身影,林瑜晏忽然起身,温柔问道:“伯乾,是饿了吗?真对不住,秋日里总爱犯懒。”
高伯乾一脚踩在最后一节台阶上,整个人瞬定在原地。
他看着懵懵懂懂似的林瑜晏,喉咙哽咽片刻。
如果方才的回忆是真的,那么林瑜晏不该是这样美丽的面容,也不该会发出声音对他说话。
虽然高伯乾不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林瑜晏这一声“伯乾”叫他的肠子纠作一团,忍不住哽咽,忍不住落了两行清泪。
如果活着的时候瑜晏可以好好说话,一定也会这样温温柔柔的喊自己名字。
这一声久违了。
隔着十多年呢。
好不容易等到林瑜晏的那日,而林瑜晏却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能叫自己的名字。高伯乾蹙眉双目微闭,泪水涌出更多。
这使得他痛苦,因为他想不起来后来的事了,想不起林瑜晏是怎么变成那副悲惨的模样。
“你怎么哭了?”
孟婆汤的功效正在慢慢散去。
高伯乾再眼时,林瑜晏已离他好近好近,站在一伸手就能抱住的地方。
可他拥不住。
因为这里是黄泉。
而他们也都只是孤魂……
“瑜晏。”
高伯乾瞪大一双眼睛,即使抱不到也好歹让他看个够吧。
林瑜晏掩嘴而笑,冲高伯乾道:“你这样惨兮兮的看着我哭,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的。”
“瑜晏,瑜晏,瑜晏……”高伯乾自顾自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林瑜晏在他眼前笑颜如花,越来越夸张。
似乎高伯乾流泪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瑜晏!”
“伯乾!”林瑜晏直起腰,憋着不笑,认真应他。
这一声如此洪亮,叫高伯乾不住一展笑颜。
“瑜晏!”
“伯乾!”
“林瑜晏!”
“高伯乾!”
高伯乾叫一声,林瑜晏就回一句。
句句有回响的快意是生前不敢想的美梦。
可听着林瑜晏喊自己的名字,听着听着高伯乾竟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下把吓愣了神。他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紧盯着伤心欲绝、放声悲泣的高伯乾不知所以。
“高伯乾”这三个字从林瑜晏口中念出来,直叫他激动不可自抑,高伯乾不想哭,这样不丈夫!
可他,只是他!活着的时候从没从没从没听过林瑜晏这般喊过自己的名儿。
从没有过。
因为他们从前不认识,后来,林瑜晏失了语。
高伯乾忽然回想起黄泉里初见林瑜晏的瞬间,回忆着这个人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皆是那般温暖,那般催人泪下。
也只有在黄泉。
他才能听见林瑜晏叫出自己的名字。
一辈子都过去了,林瑜晏终于能说话了,能叫他一声:伯乾,高伯乾。
— — —
“别伤心了。”林瑜晏忽而直起身,一手撑着自己的细腰跳下高台,转身间发丝缠绕于身,冲高伯乾巧笑低言:“你若总想起伤心事,不若随我回房做那布扎?”
布扎布扎,触及此,高伯乾又添伤心。
看着身前欢心之人,无奈拭泪摇头长叹,霍然起身间与他并肩同行,再问:“你还记得生前事吗?”
“记得啊。”林瑜晏很好看,笑起来更漂亮了。
高伯乾于一侧看他的眼睛,瞳孔亮若明星,总带着闪烁光辉。似照耀整个客栈。
看高伯乾一脸期待的神色,林瑜晏与他认认真真的说道:“我叫万奉贤。生前是个乐师。我的曲儿里都是从前的故事。你是听过的。”
“恩。我听过,听过。”高伯乾与林瑜晏心不在焉的说话,脸上是不以为意的苦笑,心中暗想:若你是万奉贤,那前世也定是我所念之人。
否则我第一块三生石上怎么刻着你前世的名字?
前世,咱两人便有一段情缘。
而第二块三生石上依旧是他的名字,是他林瑜晏的名字。
想及此,高伯乾一顿,咽下一口唾沫,盯着林瑜晏露在领外的白皙脖颈,问道:“你的三生石上……”他有些害怕和犹豫,可依旧忍不住道:“刻着谁的名?”
他想要知道,林瑜晏的三生石刻着谁的名字?
第一世?
第二世?
哪怕只有一世……
林瑜晏蹙眉停下步伐,指尖搁置在下巴处,若有所思。
嘴上念着:“谁的名?谁的名……该是谁的名呢?”
他苦思冥想,毫无结果。
索性甩袖,似是无畏,对高伯乾道:“我不记得了。”
“一定是尹一!”高伯乾替他道。
他想的认真,没在意林瑜晏听到这几字后的表情。
高伯乾忽而头痛欲裂。
想林瑜晏前世是万奉贤,那么林瑜晏口中的前世里,万奉贤放不下的人正是尹一。高伯乾隐约觉得尹一是自己的前世,方沉浸在生前的过往里时,前世的事无数次与今生交叠。
他又想起还在世时,仙音庙里的那把瑶琴。
琴上有万奉贤的名字,琴下坠着的还有前世尹一赠与万奉贤的白石。
一直一直,历经数十年,缘分不断,直到今生。
高伯乾忽而心中明亮,万分开怀!
他站定脚步看着林瑜晏的脸,与他高兴的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原来咱俩的缘分是三生三世的……三生三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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