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长廊的一瞬间，风摇曳起白色灯笼下悬挂的竹牌，牌下铜铃咚咚作响。
高伯乾仰头间望见那上面刻着的‘林瑜晏’三字。
一抹不经意的笑容洋溢在唇角。
在林瑜晏推门而入的瞬间，他突然悟到什么，冲前方人一本正经的喊了声：“林瑜晏！”
“嗯？”
那人下意识回应，依门回眸，而后，笑意僵在了唇角。
高伯乾霎时浑身颤抖，当即欲冲上前去，哪料吃了一记闭门羹！
两人一门之隔，高伯乾不住敲击着门扉，刺耳的声响另这头林瑜晏焦躁不安。
他插上门栓顶在门后，充耳不闻。
“瑜晏……林瑜晏！”高伯乾再三唤他。
隔着绢布，他隐隐约约看见林瑜晏的身影背对自己，问他：“你知道自己是林瑜晏对不对？从方才开始就想起来了……对不对？你喊我伯乾……瑜晏！瑜晏！林瑜晏……”
高伯乾拍着门，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剧烈：“瑜晏……我的瑜晏，你记不记得，你记不记得我？我是伯乾……高伯乾啊。”
咚咚的拍门声敲震得林瑜晏一颗心脏扑通扑通提到嗓子眼儿，似乎一张嘴就能蹦出来。
“瑜晏！你不记得吗？好好好……”高伯乾忙说：“就算不记得我也罢了，你总该记得刘承的……”高伯乾的声音越发小起来。
埋头低首间，竟有些哽咽，断断续续与林瑜晏道：“你为什么闭门不见？这样逃避是否意味你全都记起了……那你……”高伯乾失落的拭去眼泪，自怜自艾道：“我方才好像看见了前世，你还记不记得在官署被迫认罪的事儿……我是高伯乾啊……过去的事历历在目……我也才知你乃永平十八年正月朔日亥时去的……虽然如今才知道，可我觉得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门里林瑜晏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捂着门框，一双明眸潸然泪下。他紧咬下唇，忍不住鼻息煽动，一口气在心中憋得难受，终究按耐不住呜咽出声。
“瑜晏……我的瑜晏……你同我说说话吧。我这辈子都没能听你说过几句话。生前的事儿你还记得多少？你不知我方才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你残败不堪之年受困官署替人顶罪的时候，后来……后来的事你还记得吗？”说罢，高伯乾竟突兀的含泪而笑，继续道：“咱二人隐寄在仙音庙中，有一回你把我买来的和田红玉羊角杯拿去喂猫儿……后来……哈，后来还记得吗？”
门后林瑜晏听着门外高伯乾兴致勃勃的讲述着从前的事，双手缓缓抬起掩盖住自己的耳朵，身体向下滑坐于地。
他不想听这些过往，让他心酸之情难以言喻。
可双手可以掩盖住高伯乾的声音却遮不住自己的心。
往事历历在目，从官署被救出来的那夜起，林瑜晏就觉得这辈子欠高伯乾的偿还不了。那份恩情在他的心头变成一座大山，沉甸甸难以移开。
高伯乾含带哭腔，孜孜不倦说起前生。
林瑜晏垂下双臂，依门而坐，泪眼婆娑。他紧抱自己的身躯，生前事渐渐浮现于眼前，一段叫他啼笑皆非的因缘难以理清。
今时今日，看见高伯乾生出的白发，林瑜晏只觉每一根都那般刺眼。刺得他掉眼泪。
— — —
他在官署大牢里生死未卜。混乱中扎上胸口的那一剑并不致命，然而，失血过多让他开始神志不清。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大牢。
只觉身体飘飘忽忽、晃晃悠悠颠簸在马车中。
他身边坐着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眼缝中隐约看见那人容貌与自己相似。
对方眼中略有急色，一双手游移在他的掌间，出神的看着他……
“再快！”
“林公子，城门已经关了！”马车外传来一声通报，林瑜晏只感觉身旁人动了动身，似是下了马车。
不出多久便折了回来，马车继续前行。
车子忽然碾过一块石头，颠簸间折腾的林瑜晏胸口剧痛，一时间又昏迷过去。
车中的林玉衍紧握着林瑜晏的手心。看着眼前此人半人半鬼的脸，心中始终诧异万分：像，真像，像极了！那半边完好无损的脸与自己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到底是谁……”林玉衍喃喃一句，满是疑惑。
车外家奴一声低吼，马车加快了速度。
车在郊外又行驶一阵，方才缓缓停下。
“公子！”马夫说道。
林玉衍先行下车，仙音庙前，一小堆红艳艳的火熊熊燃起。火前端坐的高伯乾看见林玉衍，有些迟疑的站起身来。
“人在里面！”林玉衍先他一步说道。
高伯乾出神片刻，有些不敢相信。随即丢下手中正烤着的食物。跑到马车前来。
他不知该怎么喊眼前人的名字。有些愣住。
林玉衍在一旁道：“我在车中给他换了衣裳，敷了药。可伤口血流不止，城门已闭，可即使天亮，你二人也不能返回城中，无论如何总要过些时日，避开风头。高兄！”林玉衍紧跟又道：“我已备好车马，趁夜就此离开襄平！”高伯乾跳进车中，动身将脆弱之人在马夫的帮助下，伏驮上自己坚实的脊背。
下马之际，林玉衍忽然觉得林子里的夜无比寒冷，即使有团团灯火依然大寒。
“你……”就在高伯乾背林瑜晏与林玉衍擦肩时，背上之人竟使力拉住林玉衍衣襟，发白发干的唇齿努力试图发声，可最终只有一团气声在耳边游曳：“……好……好活……”
“你说什么？”高伯乾又惊又喜，却没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可林玉衍听见了。
甚至听得清楚。
好好活……
好好活……
这三字随风盘旋在密林深处的夜空中，如若繁星萦绕，又无数次在林玉衍心底坠落。星陨砸在静谧深邃的湖面，泛起一圈一圈波澜。
当水波悠悠扬扬荡漾而去后，一切交错终归复位。
林玉衍转身看他，身后只剩夜风来袭，黑暗中火堆已灭，只余一缕孤烟冉冉升起。
随着那马车上挂着的灯笼，林玉衍望着高伯乾远去的方向，那车轮亦在他心底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扬长而去的车马，在岁月无数次交叠后，似乎终于走向了正途。
人生百态世间冷暖，许多事，你都无法弄得明白。
他如今终于能在心底长叹一口，放下心来。
林玉衍于心中期盼，盼望高伯乾纠葛的这些年真能换得那林瑜晏一颗真心。
若真那般，故事也算圆满。
— — —
林玉衍在风中直屹立到天白。
清晨的林子更加清冷。
“回去吧！”他的耳边忽然响起温暖的声音，纵使不看，单听来人的声音他便知是刘懿。那人已走到了自己身后。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为他披上一件披风。
林玉衍紧一紧衣襟，缓念出这一句“好好活”。
他始终注视着远方。
希望风能带着祝福飘入那与自己十分相似之人的耳中。刘懿从身后拥上林玉衍微微颤抖的身体，无奈叹了一声，故作轻松邀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去收尾，林大人还不快快随我回去？”
大雁已经南归，林玉衍收回目光，朝着枯萎的林子上空看去。
透过干枯的枝桠，天空依旧很蓝，天亮了，太阳又出来了。
四季更替，时光流逝，他唯一笃定的便是此生对刘懿的那颗真心。
林玉衍抚上刘懿的双臂，紧紧握着。
高伯乾此人留给林玉衍的印象大致可以用这几句来形容吧：
千山万水扬尘路，白驹过隙千秋岁；
蓦然回首身百年，至死靡它尽有生。
车马里，高伯乾抱着林瑜晏，为他加盖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可林瑜晏的身体不断发热，意识越发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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