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乾回来时，积雪裹身，俨然似个雪人。
他路过庙前，里面昏黄，隐隐之光忽明忽暗。
立在庙门朝里望，但见家奴在杂草丛生的庙里仰躺大睡。
不远处车，马车后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响声。
高伯乾瞬间提起精神，进入庙中拿过地上的灯笼想去一探究竟，想了想，又将灯放下，随手找了根粗壮的棍子，掂量着紧握在手。
他小心翼翼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人虽不敢喘气，但雪地里难免发出咯吱的声响。可即便这样也没能惊动车后的‘野兽’。
也不知瑜晏是否还在车中安睡。
临近之际，高伯乾深吸一口气，抡起木棍紧闭双眼，朝着那动静猛击几下。
也不知究竟打中了什么，那玩意不攻击他，也不吼叫。
过了许久，他才鼓起勇气睁开眼来，周身悄无动静。下看之间林瑜晏正坐倒在地，一手高抬，护着自己；一手依旧紧抱着刘承的骨灰，一言不发紧闭双眼，如此忍受着高伯乾的棍棒。
“瑜晏！”他大惊失色，赶忙将人扶起。
山林多兽，高伯乾没想过夜里林瑜晏会下车在车后鬼鬼祟祟。
方才那几下也不知打到了哪里，四下黑乎乎一片看不仔细。
林瑜晏起身有些尴尬，高伯乾定睛才发觉白天那箱子又被打开。
瑶琴靠在车边竖着，而林瑜晏的手心里正握着自己曾系在琴下的一块白石。
因怕被当做偷窃的盗贼，林瑜晏紧张地退后几步，面色尴尬泛红。丑陋的右脸也更加纠结。
“瑜晏……”
这会儿看着林瑜晏手里的白石，高伯乾也尴尬的很。
尴尬之间，林瑜晏匆匆绕过马车，车头只有一盏灯亮着。
他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这块石头？可见早时找火燧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只是为何那时不问自己要来，反要深更半夜来此翻弄。
愣神过后，高伯乾跟着走到车前，林瑜晏就站在马前，一手怀抱‘刘承’，一手紧握白石。
二人无声无息僵持许久，为了不让林瑜晏不安，高伯乾微微一笑，道：“你喜欢什么，但凡我应有的、能得来的，就都是你的。”说着话，他离林瑜晏更近：“你拿自己的东西，无需这般谨慎害怕。”
对面林瑜晏微微摇头，算是头一次对高伯乾的话有了反应，一段听不明白的言语上的回馈！
他摇头晃脑“啊啊呀呀”，高伯乾听不明白，可欣喜若狂。
不由在原地打转儿，对他道：“你慢点，你慢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林瑜晏紧紧手里的白石，朝高伯乾举起示意着什么。
“你识字吗？”高伯乾灵机一动问他，只见他连连点头。
于是，他兴奋地跑到白天架起的火堆旁，抽出一块木炭，递给林瑜晏时拉他进入庙宇：“你想说什么就写在地上给我。”
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不出一会儿，借着庙里微弱的光，林瑜晏就在土地上划拉起来。
他一笔一划的书写着，工工整整，非常用心。
自古就有人如其字的说法，而林瑜晏的字，只是为他本就贵重的人品上有多添了一重肯定。
高伯乾拎着灯笼靠近，在光火里看着地上的字，时不时再看看林瑜晏的脸。
“这石头是你的？”高伯乾诧异的盯着他，只见那人笃定点头。深觉不可能的高伯乾带着满腹疑问问他：“这石头是你替之顶罪那人的，你还记得他吗？他说这是他的，我还少时亲眼见他被人卖到聚茗馆中，那时从他身上掉落的，你怎说是你的？”高伯乾有太多的不理解、太多的不明白积在心中，更难得的是林瑜晏会跟他说起这些。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一个答案。
地上林瑜晏微微摇头，紧紧怀中的刘承，高伯乾本想接过盒子帮他放着，但被林瑜晏婉拒了。
他有些吃味，看着林瑜晏在地上用手掌将泥地上的字擦去，继续写到：生辰之礼。
高伯乾蹙眉若有所思，笑林瑜晏糊涂，不信他道：“那人说这是他家中恩人的遗物……对对对，连同今日你见到的那把瑶琴，都是他家中供奉的……你说的生辰之礼是什么意思？”
高伯乾知道林玉衍小时候在百里家见过，可从来没细想过事情的时间和原委。
林瑜晏摇头，继续写，高伯乾念念叨叨从中得知：得到石头那年林瑜晏刚五岁。白石是父母送给他的生辰之礼。
“你的生辰是何时？”这样的时候，高伯乾关心起这些细小无用的事来。林瑜晏蹙眉不解，一双眼黑洞洞，如同深海。
高伯乾有些失落，庙外雪花簌簌飘落，这会儿越发大了。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林瑜晏身上，须臾后，又问：“若是你的生辰之礼……又为何会在那人手里？你……”高伯乾想了一想，张口认真问他：“你可在一间客舍的后院被一群人带走卖到聚茗馆的？那时候我也在那间客舍的院子里。”
摇头。
他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复。
显然，林瑜晏对那件事一无所知。
这答案倒让高伯乾如释重负，似乎那样袖手旁观的自己在这人面前不复存在。心里少了些负担，林瑜晏不会知道那样一个淡漠的自己。这真是极好的事。
匆匆间，林瑜晏又在地上写了起来。
生有五年，由父母将养。村里灾祸，父临终将吾交还于聚茗馆中一个男人膝下寄养，赠予此石。亦那时方知非父母亲生，乃聚茗馆男娼之子。一年，生父嗜赌成性，一定银将其卖身聚茗馆，夺取此物。再没见过。
“这么说……此后这块石头的故事你就一无所知了？”高伯乾道。
“啊啊！”林瑜晏啊啊一声，却有些着急地蹭掉地上的字，继续写到：这是养父母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是我的。
他强调的又写了一遍：我的。于是丢下棍子，将那石头握得更紧。
高伯乾困苦的摇着头，笑着对他温柔说到：“是你的，都是你的。只要是我的都是你的。”
林瑜晏盯着一本正经的高伯乾，忽然笑了，虽然嘴角牵扯着旧伤疤，看起来有些恐怖和僵硬。他握握拳头里的白石，示意高伯乾，继续埋头苦写：
我要走了。
终于，林瑜晏正式的向高伯乾道了一次别。
瞧他模样轻松，根本体会不到高伯乾看到这几字时的心情。
高伯乾表现的极为平静，生怕吓到他，问：“你要去哪？”
林瑜晏指指怀里的‘刘承’，像抱着孩子一样，在臂弯里摇晃一下。
随即腾出手，用指尖在地上写下：送他回家。
送刘承回家。
把这一半的骨灰送回刘家去。林瑜晏早就想要这么做，只是碍于刘承的仆人生前遵从主人遗命的决心，才隐忍至今。
如今人都不在了，林瑜晏舍不得叫刘承这一半跟着自己四处漂泊，人终归要完完整整的去，否则就是孤魂野鬼，不得托生。林瑜晏得叫刘承死的安生。
“你要是将他送回去……”高伯乾有些哽咽，跟随着林瑜晏站起身：“若真要把他送回去，这辈子，你们就什么关联都没了。”
然而，林瑜晏并不在意，他摇头一笑，笑得很是洒脱。
高伯乾仿佛听见林瑜晏在对自己说：没了牵扯就没了吧，这辈子已是足以。
你手里拿着任何与他人相关的东西，也不如这人在世时心中有你。
高伯乾在这一点上是彻悟的。
比如他自己，他早就得到了这块白石，却从来不知道白石究竟是谁的。林玉衍也好，林瑜晏也罢，可惜这两个看似跟他极有关系的人，都不是他的。没有一个人的心是在他身上。
看着林瑜晏手里的石头和刘承的骨灰。他脑中一片空白。
天不亮，林瑜晏就走了。
只是这次，高伯乾没打算让他孤身一人，故而一路跟随其后。
感谢一直在追的小宝贝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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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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