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乾回到郊外的仙音庙已是五日后。
家奴就在马车外守着林瑜晏，整整五天五夜不敢合眼。
见到主人回来，一瞬间整个人一歪，就这么昏睡过去了。
马车上的林瑜晏，沉沉睡着如同孩子。
高伯乾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林瑜晏手部被马蹄弄伤的豁口已经乌黑。
他吻一吻那双手，在冬季里已开始散发腐朽之味。
高伯乾知道，因为刘承彻底没了，所以林瑜晏也形容死去，正从身体里散发着死亡的腐朽。
这次回到庙里，高伯乾还带回了几个人，重新将庙宇修整了一番。还围着庙建了栅栏、马鹏，又盖了新的屋子。
点起灯火的那刻，整个庙宇就像新居，蓬荜生辉。
林瑜晏一连睡了大半月。
高伯乾从不叫他。只是到吃饭的时候，亲自将粥送到他的房中。
不多久，再来取时，看着空空如也的碗他便觉得欣慰。
高伯乾每天在粥里加上各种各样的肉泥和蔬菜。
就这样，直一个月后，由原来的小碗换成了稍大一点的碗。
每次取回来都是空荡荡的。
见那人胃口转好，高伯乾也心情大好。
— — —
这天夜里。
他送了晚饭去。
进门正看见林瑜晏坐在榻上，目光炯炯不知在想什么。
见高伯乾来，他仍一言不发。
而高伯乾也不敢多言。
他内心很怕。怕林瑜晏因刘承骨灰之事而怨恨自己，更不敢提起刘承两字。
而令高伯乾没想到的是，自那件意外之后，林瑜晏也再没提过有关刘承一字。
高伯乾权当他失忆了，所以自己也学着忘记，对那事情，只字不提。
— — —
时间转眼，就到了来年开春。
春天，林子上方晴空万里，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几只鸟匆匆掠过。
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看起来雄伟壮丽。绿油油的草挺着身，一阵春风拂过，草儿跳起彼此起伏优美的舞。
山间溪水清澈见底，雪的影子早已无影无踪。
水流如同透明蓝绸，映出树林花鸟蓝天。
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一会儿转圈，一会吐泡；乌龟很胆小，它见几棵水草飘了过来，迅速把头缩进壳里，过了好一会儿也不敢伸出来。
地上的野花争奇斗艳，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引来数群的蜜蜂蝴蝶。
今年开春，河水解冻后，高伯乾便找人在山间将一条河凿开一条小道，成了溪水，绕着仙音庙和山间小屋缓缓流淌。
阳光明媚，林瑜晏坐在溪边的石头旁，一双脚探入水中，冰冰凉凉，骚得他痒痒的。
他懒洋洋的闭上眼。一缕阳光洒在他一侧完美无缺的脸上。
栅栏里砍柴的高伯乾时不时盯一眼溪边端坐的人儿。
一只浅色的蓝蝶缓缓飞停在林瑜晏垂散的青丝上，当林瑜晏低头哈腰用溪水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时，那只蓝蝶缓缓起飞，受了惊扰，翩翩扇着翅膀朝高伯乾而来……
他的瞳孔里只余这只悠闲的蓝蝶。
高伯乾看的有些目不转睛。
不由自主放下斧头，片刻，绕过栅栏，蹲在林瑜晏身边。他摆弄着溪水，温柔的帮那人一起打理长发。
溪水的冰凉和高伯乾指尖的温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贴着林瑜晏的头皮，异常舒服。他享受的闭着双眼。
高伯乾吸一口山间新鲜的空气，唇角带笑，闲谈道：“还记得那年你随我回家乡，路过的那片蝴蝶谷吗？”
林瑜晏闭着眼睛，仰躺在石头上。
那块石头特别宽大。是高伯乾辛辛苦苦找人专门雕琢了抬到这溪水中央来的。
为了让林瑜晏舒舒服服的生活，他不惜一切，只希望这人能感受到世间还有美好。
如今，林瑜晏很喜欢在石头上躺着，他喜欢溪水在身边流淌，喜欢青丝随水流缓缓飘散的感觉，喜欢双脚在水中扑腾的痒痒的愉悦，更喜欢阳光的温暖。
高伯乾坐在石头这头，林瑜晏枕在他的腿上，听高伯乾继续：“那年，成群的蝴蝶，红红绿绿黄黄紫紫。再没见过那样壮阔的精致。”
他用掌心拘一捧清水，洒在林瑜晏的发间。
高伯乾没有注意林瑜晏缓缓在阳光下张开的眼，瞳孔里带着些许不解。
高伯乾常常忘记，曾经的那些年，是林玉衍的人生，并不是躺在自己身边的林瑜晏。
只是，两段不同的人生，却始终都是高伯乾一个人的。一晃眼，已有二十年之久。
“大公子，林公子，饭菜好了！”
家奴始终如一，还跟在他的身边。
高伯乾回头看着冲自己拼命挥手，盘算着他的年纪，想着要不要为他寻一门亲事。
林瑜晏豁然起身，听到饭菜好了，不顾湿漉漉的头发，他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
这会儿鞋子也不穿，提起裙裾就朝着院子里跑。
高伯乾起身，站在冰凉的溪水里，在日光里温和的笑。
看着身材颇长，肤白如玉的林瑜晏恢复了曾经的气息。一身浅黄袍，腰系蓝色缎带。眉如画，唇如涂脂，优雅素丽。薄如蝉翼的唇瓣时不时浮起一丝微笑，丑陋的半张脸也跟着变得温和起来。
高伯乾看着那条蓝色的腰带，眼前又飞回了那只起舞的蝶。正绕着林瑜晏纤瘦的背卖力的扑腾着翅膀。
而后在春光明媚里，飞向远方，蝴蝶的身后似带着金光。
高伯乾弯腰拾起林瑜晏的鞋，笑盈盈朝院里走去。
— — —
院子里有一张案，案上摆着三双碗筷。
林瑜晏跪坐在垫子上吃得正香。
经过多月的调理和将养，他恢复很好。
颇让高伯乾觉得看到了二十年前，阁楼上第一次相遇的那个他。
高伯乾转身走到他的身后，拿着一块布给林瑜晏擦拭起湿漉漉的头发。毫不耽误他吃饭的热情。纯真的像个孩子。
像个孩子……
他的表情瞬间僵硬。林瑜晏看不见身后人的悲凉。
触碰到孩子这个词时，高伯乾不可抑制的想起了自己的彘儿。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甚至也不是一个好人。
这一生到如今，也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可他明白，和林瑜晏在一起的日子，很舒心，活的自由自在。与世无争。
林瑜晏很好养活，一碗粥，泡上蒸饼，吃饱了，就会笑，笑累了，便睡了。
不知何时林子里起了风，呼呼啦啦，呼呼啦啦。
树叶哗哗作响，如同旋律优美的乐曲。
透过林瑜晏的身体，高伯乾看到几案对面安放着的瑶琴。
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再梦见过‘万奉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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