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林瑜晏坐在院子里晾着自己湿迹未干的头发。
悠悠闲闲。
高伯乾在院子另一边开工。他打算在这块地上再围上一个圈,养几只鸡鸭猪仔。
阳光挥洒山林间,鸟儿一声长鸣,耳边混淆着风声和琴声。
高伯乾直起酸疼的腰身,手心握成拳头,轻轻垂着脊背。院落里的林瑜晏坐在案前,卖力认真的拨弄琴弦。
可无论怎么弹,都差了那么点意思,听起来就像一个初学者。
高伯乾忽然想起什么,冲着林瑜晏喊道:“赶明儿我将琴拿到城里修缮一下。岳山和弦坏了。”
林瑜晏摇摇头,没去看他,而是盯着琴仔仔细细的抚摸。
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一直喜爱的那首《绮窗遗梦》,嘴上呜呜啊啊哼吟起来:“呜呜呜啊啦哒,呜呜啊啊啊啦……”
他哼不出成群的曲调和熟悉的词,声音僵硬干涩,在林间穿梭。高
伯乾听在耳中,嘴上跟着附和,与他哼唱起来:“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则无故乡,郁郁累累满心。欲归家已无人,欲渡河则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窗外明月当空,月旁却无星伴。乌云尚有雨兮,生死却无所依……”
“啊啊啊啊哈啊,啦啦啦啊啊啦……”林瑜晏转首看着高伯乾,冲他会心相顾一笑。指尖铮铮铛铛拨弄着琴弦。
“黯黯梦云又惊断,觉来小园无人踪。陋室风来暗香满,时见疏星度河汉。夜已三更人未寝,流年忽转少年时……”
弹琴之人似乎很满意高伯乾与他的对唱,笑着点头。
时光好像真的回到了少年时。
那时刘承还活着,正值青年。林瑜晏与他二人在聚茗馆里形影不离,情愫绵绵,双双交好。
那些美好时光,本以为可以一辈子。
— — —
山间风吹百里,吹破晓天明,吹黄昏临近。
古旧院落成群成阵,像一片片叶影在地上越发黑暗。
老态龙钟的树枝上来回盘旋的归鸟终飞入巢,此呼彼和,依旧噪而不休。
日落之际,天空一片深红云霭,映照在溪水里,把它染成了蔷薇血色。
暮色自远山外暗暗袭来,山色一刻深赭,一刻淡青,转换着颜色。
傍晚的风光幽静里带着些许凄冷,山间的春天依旧寒气逼人。那种说不出的凄冷,使夕照下拉长的人影格外韵味深长。
黛黑色山峦像猛兽的大口,不知不觉将落日吞食。
雾水沾染了萎靡的花草,风骤停,四周异常宁静。
夜色好像悬浮浊流中的泥沙,在夕阳完全消失的那一刻静止、沉淀。
山林夜雾来袭,浓浓重重,铺天盖地,像要独霸天下。
家奴催促高伯乾带着林瑜晏进屋。自己把东西整理了一下,便匆匆去灶房了。
— — —
油灯不安的闪烁。
林瑜晏抱着瑶琴光着脚站在地上盯着高伯乾,高伯乾立在门口不敢进入,总觉得林瑜晏有什么坏主意一般。因他鲜少这样盯着自己。
果不其然,那人将琴放在屋中案上,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子一角划拉。
高伯乾好奇的凑近他,嘴上念叨着林瑜晏写下的字:“绮窗遗梦……”
“你是让我给你唱这个曲儿?”高伯乾挤眉弄眼,林瑜晏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辉,拼命点头,从而又写:“明儿备些祭奠之物。”
“祭奠?祭奠什么?”高伯乾粗眉不欢,颇为忧心,生怕他提起刘承来。
林瑜晏用衣袖擦干桌面,再写:阿热弗!
高伯乾不大明白这一串奇怪的字是何意。林瑜晏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在后面接着写道:月氏人。
“是那个……”高伯乾恍然大悟,差异的问道:“你是说……那个月氏奴隶?被你买回去的那个?这是他的名字?”
嗯嗯嗯,林瑜晏在心里重复着,不断拼命点头。
“他还在襄平县?”高伯乾还真是被吓了一大跳。
然而,林瑜晏却愣了些许,眼神黯淡几分,摇着头,写到:他殁了。
看着案上深色的茶水书写出的字,高伯乾念了好几遍,才敢确定:“你是说他死了?”
林瑜晏点头,高伯乾放空了一会儿,才哦的一声问道:“你要祭奠他?”
明日是那胡人的忌日。
四月最末一天。
高伯乾内心万分感慨,他盯着林瑜晏好一阵子,直到家奴送了汤来。
清汤里飘着几根青色的菜和蛋花。
看着游荡的蛋花,高伯乾忍不住缓缓问及:“他是怎么死的?那些年……那些年,你去哪儿了?我给你马儿让你逃走的那个清晨后……你还记得吗?”说话间,高伯乾按耐不住有些哽咽。
林瑜晏瞧着火光里高伯乾愁肠百转的神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拍上高伯乾僵硬的脊背。安慰着悲伤的男人。
“我明日去城里给买些祭祀的用品,喝了汤,就睡吧。”
高伯乾转过身,不经意狠狠揉着眼眶,揉掉了那些险些落下的眼泪。
— — —
屋中一片沉默。
家奴吧唧吧唧几口喝完了汤,因为太饿,他还吃了个饼子。这会儿端着碗朝外去了。
林瑜晏喝完汤,放下碗时发出一声极小的声音。
在高伯乾耳边却如同风暴,瞬间整个人清醒过来,不知何时起,他变得异常多愁善感,非常敏感。
林瑜晏倒上一杯热茶,指尖沾着温热的茶水,顿顿敲击几案。
一段过往慢慢展现:
他身体每况日下,吾送其归还故里,跋山涉水。
高伯乾侧身,眉目灰溜溜的斜瞄着案上的字。
“若没记错,他双腿不便,你一直养着他吗?”高伯乾颤颤巍巍的问。
林瑜晏仰起脸,目光纯真冲他一笑,认真点头。
高伯乾胸口堵得慌,正身面对林瑜晏。总觉得林瑜晏还是个孩子就养着另一个人,一定十分辛苦。
高伯乾想起,刘承将月氏人抛出聚茗馆,自己又将那月氏人送了回去,当时自己意在拌林瑜晏难堪,看看这个口齿伶俐的男娼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会养着那个废人。
其实之后的事情,高伯乾也都不知道了。
没想到很多年后林瑜晏竟然还一直照顾着那人。
这不离不弃的精神,叫高伯乾自惭形秽,羞红了脸。
西域境内,不多久,疫情突发,死在异乡。明日,就是忌日。
看着断断续续的字迹,缓慢变干。高伯乾揉揉眼睛,遮掩着辛酸。
“而后……而后呢……你一人在西域……”高伯乾想起曾在平舆县城里遇见过将死的林瑜晏,不由红了眼睛,鼻头酸涩,呼吸也喘不匀起来,哽咽问及:“你是怎么到了平舆……又怎么回了襄平被人抓去?”
林瑜晏仿佛没有听见这些,缓缓从衣袖摸出个破旧的小布袋。
高伯乾跟在他身边很久,这东西早就见过。只是一直没有丢掉,就怕是林瑜晏念旧的物件。
果不其然,他打开布袋口系着的绳子,小心从里面摸出一团黑呼呼的东西。放在手心里,一只手抚摸着。而后缓缓凑近自己的脸,婆娑起来。
林瑜晏和月氏人相依为命多年,那年西域死于灾情的人皆被扔在万人坑里,一把火便烧的无影无踪。
他唯一留下的、多年带在身边的就只剩下当年月氏人送他的这缕胡须。
在月氏人的家乡有个规矩,男子若把胡须送给谁,意味着他就是谁的男人。若对方收下,即达成共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了。
高伯乾看着林瑜晏手心里的胡须,不禁心中唏嘘。
想不到,他是如此念旧情的人,这样毫不起眼的东西他还留着。
高伯乾万分不解,浑厚的声音乘着晚风,小心翼翼传入林瑜晏耳中:“再早些年,官署的一场火里,他们都说你死了……化作了瑶琴。”
说到这里,林瑜晏一双眼滴溜溜的转,避开了高伯乾的话,脱去衣裳匆匆就朝榻上躺下,翻身对着墙里面,佯装睡去。
高伯乾走近案边,粗厚的指尖生出层层老茧,婆娑着琴弦,感受着细致的触感。他的指尖传出兹兹啦啦的滑动声。
“化作了瑶琴……瑶琴……”他心中念叨着,随后熄灭油灯,坐在庙里另一张矮榻上,静静坐了一夜。
黑暗里,高伯乾恍然大悟,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人,也许那个人能告诉他一些鲜为人知有关林瑜晏的故事。
慢慢就会知道 何以两人如此相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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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流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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