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高伯乾已经决心不再故意去问林瑜晏什么。即使他感到备受欺骗,那就被骗吧。反正他觉得自己已经蠢到在林玉衍身上耗费了那么多年,与其说是被骗,不如说是自己的自欺欺人。
他内心明白,对于林瑜晏,自己不能奢侈的要求什么地位,也不过就是陌生的有几面之缘的人。
也许慢慢相处下来,事情就会慢慢好转。两个人的心会更贴近,心有灵犀吧。
—— —— ——
清晨,雨后的山间空气爽朗,让人神清气爽。
高伯乾起的比家奴还要早。
家奴看见在院子里忙着围栅栏的他,吓了一跳。
高伯乾沉闷地摆弄着木头泥巴,看着鸡圈猪圈都快好了,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
衣衫单薄的他在春季清晨的雨后觉得有些冷,汗毛不经意就被寒风吹竖起来。一件里衣被风灌得慢慢的在袖中,在腰身间,在裤腿中乱窜。
高伯乾轻轻用脏手按压一下太阳穴,他的头一直有些疼。应该是早晨冲了山风的缘故。
昨夜头痛欲裂,闹腾得他一夜未睡,早上才起的这般早。
林瑜晏起身踩踏着干干净净的履,在家奴的伺候下洗漱更衣绾发。
在林瑜晏起来前,高伯乾已经架锅连汤菜都做好了。
汤做的更早一些,他怕太烫,所以提前将汤煮好后在外面放置微热,再拿会灶房放在蒸锅里隔着热水温着。
家奴本要做饭,到灶房看见一切都被打点的有声有色,端着汤汤菜菜,心里还怪不好受的。
他知道,自己的主人昨夜一定又没睡。
几十年了,他太了解高伯乾一言一行饮食起居。无奈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他站在院子里朝着自己的主人喊着用饭。
高伯乾的背影在山雾里晃晃悠悠,高举斧头,一下一下有力的砍着。
家奴摇头晃脑端着饭菜进入屋中,一边看着林瑜晏吃饭,一边对他语重心长道:“你可要好好活,吃饱了穿暖了。今天山里阴着,风大雾大。几丈远的什么也看不清。”
林瑜晏吃着饭,听家奴唠唠叨叨,一直笑眯眯的看着对方。
家奴喝了一碗粥,就出门帮高伯乾去了。
林瑜晏怀抱着一堆祭祀用品站在门口,看到院子里的高伯乾,又回到房中。
他不会说话,但怀里抱着一件大氅,一声不吭抖的落开,走出去披在了高伯乾的身上。
林瑜晏的个头,站直了腰身,比高伯乾都要高出一截。
两人面对面,距离之近,近得高伯乾心砰砰猛跳,甚至不敢呼吸。
他打量林瑜晏,见他手腕上垂挂着昨日自己带回的祭祀之物。
林瑜晏将大氅带子系好,匆匆绕到了房屋后面。
“等等我。”高伯乾丢下手中东西,紧跟上去:“别跑的太远,就在屋后最近的这个山头祭祀吧。”
林瑜晏埋头直走,不哼不哈但点头应允了高伯乾的提议。
二人找了一处地方,将杂乱的东西按顺序摆好,还真是一应俱全。
山间雾霾大,又燃起袅袅青烟。
祭奠着一缕亡魂的在天之灵。
高伯乾看着跪在地上的林瑜晏,看着那袅袅青烟,忍不住伤心道:“我原死的时候,被投入湖中,囫囵的尸体就沉在湖底,没人祭奠。他真好,死了还有人念,真是件好事。”
诡异的话语,使得林瑜晏惊悚的回头望着他。高伯乾面无表情说出这番阴森森的话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措词。而这话令林瑜晏颇为震惊。
—— —— ——
很多年了,林瑜晏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梦!
曾无数次梦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葬身湖底。
少年身材瘦小,脸上还带着婴儿的稚气,双手双脚被绳索束缚在一起,腰间捆绑着巨大的石头,渐渐下沉。
少年拼命憋着气,身体不安地晃动两下,吐出一个巨大的气泡。
气泡在阳光刺入的湖中缓缓飘上湖面,接触空气后,砰地一声闷响化为泡影。
湖水源源不断灌入少年的七窍。他大张开嘴,水中没有氧气,几乎可以听到他的肺在膨胀,不断被充入湖水,越来越胀。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
少年下坠的身体毫不挣扎,瞳孔最后散去的一瞬间,映出碧绿深邃的湖水。
阳光刺穿湖面,他的眼中粼粼波光,太阳的温暖却照不到他的身体。失去知觉那一刻,他的唇角勾起最后一抹迷人的弧度。
没人知道他在失去意识死亡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
尸体在湖底日日夜夜被鱼儿啄食。
湖底为少年发出沉闷的哀嚎。
在湖底不经意间震开,一波一波变成湖面泛起的涟漪。
囫囵的尸体就沉在湖底。
没人祭奠。
—— —— ——
“瑜晏?”高伯乾走近也插上三炷香,拍拍林瑜晏肩膀说道:“倒上三杯酒便回吧。”
林间风太大。高伯乾担心他单薄的身体再出什么意外。
“啊啊!”
难得林瑜晏拉住高伯乾的手臂,捡起身边的树枝在泥泞的黄土上划拉着:你也梦见过沉入湖底的少年?
“什么少年?”高伯乾笑着摇头,倔强的林瑜晏不肯站起来,又画:你知道尹一吗?
高伯乾在脑海里搜寻着所有认识的人,最终让林瑜晏失望了。
他摇头抱歉道:“毫无印象。怎么了?”
林瑜晏垂下手,摸着脖子上戴着的白石,紧紧攥在手心里。
高伯乾弯腰想要拉起他,却被林瑜晏反推开了手臂。
见他还不放弃,又写下:你相信。
林瑜晏写完这三个字停顿了很久,才慢吞吞若有所思的写下后半句:前世今生吗?
这石头里有个秘密,至今应该也无人知,所以才让林瑜晏难以割舍。才叫林瑜晏越发相信前世今生之情。
“信!”高伯乾微笑的眼角皱纹越发深刻。
林瑜晏眼中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激动地跳起身。
高伯乾不过是与他开了个玩笑,拉着他朝着家走,一边说:“信有什么用。也都是前世的事儿了,今生带不来,来生带不去。”
听闻这话,林瑜晏不禁有些失落。
瞧他面色不好,高伯乾赶忙说道:“待我今日把圈栏搭好,过两日带你下山买小猪鸡鸭。顺便的将那牛角带下山。”
果然,林瑜晏开心的笑浮上脸颊,挽着高伯乾的手臂接二连三不住的点头。
林瑜晏是笑逐颜开了,高伯乾却被他方才一问搞得心神不宁。只是他不曾表现出来。
—— —— ——
没有人比高伯乾更相信前世今生。
而他,也是一个万分念旧的人。
只是如高伯乾自己所说:前世的事儿,今生带不来,来生带不去。
知道了,徒增伤心。
就算高伯乾觉得自己在梦里很爱‘万奉贤’,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那天夜里,高伯乾又做了噩梦。他梦见心爱的人误会了自己,离开了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
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感觉更加哀伤呢。
他伤秋悲春的个性到了中年越发明显,夜里从梦中流着泪醒来,不敢发出声音的哭泣。
这泪水有些急躁,因为高伯乾不想背叛林瑜晏去爱别人,哪怕是在梦里。
所以这个梦让他耻辱。
高伯乾觉得自己好爱万奉贤,甚至没有由来。
黑暗里,醒来的高伯乾张着一双空洞的眼,瞪着黑洞洞的屋顶。眼角不停流着温热的泪水,他不想伸手擦拭,因为他知道,这泪水擦不干,就像连了线的珠子,不会断。
他憋着气,耳边是瑜晏安稳的呼吸声。
高伯乾在心里嘲弄自己:假的,梦里都是假的。醒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最心念的还是林瑜晏。
林子里蛇虫鼠蚁嘤嘤的在窗前不知疲倦的叫着。
听着起此彼伏的乐曲,高伯乾流着泪,不知不觉睡去。
—— —— ——
同一间房,另一张矮榻上,林瑜晏手握白石,搁在怀里,双手紧紧交叉。
他张着一双眼睛,仿佛看见那个沉入湖底的少年就在自己的屋顶,缓缓下沉,他腰间的巨石快要砸到自己的脸上。
少年沉重的身体朝着自己一点一点袭来。
一伸手间,林瑜晏觉得自己就能抱住那个沉闷死去的少年。
于是他在黑暗里,悄然无息地伸出一只手,仿佛自己与少年只隔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将手探入湖水中,便能救出溺水的少年。
林瑜晏伸着一只手,另一只搁置在心口,依旧握着石头。
那只半空中枯瘦的指尖冰冰凉凉,好似真的深入湖中,只是指缝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抓到。
他的眼泪如同湖底卷起的漩涡,唇齿微颤,难过席卷着他。
他收回手,再次握上心口的石头,方能安慰他的无能为力。
林瑜晏闭上眼,告诉自己:睡了,明日醒来便知道只是个困顿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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