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高伯乾已开始着手回南海郡的事。
院子里,落了一地黄叶。
溪水也渐渐变小,鱼儿不见了,大鹅有了小鹅,母鸡依旧下蛋,公鸡依旧打鸣,猪仔壮硕了许多。
林瑜晏坐在石头上,举着胸前的白石,在秋季的阳光里瞧着那石头。日复一日。
就好像高伯乾不在身边,就好像这偌大的林子里只有他一人。
高伯乾也不知何时开始一言不发。
不再主动与林瑜晏说话,两人好像都是哑巴。
但比起林瑜晏,高伯乾更像个瞎子,因为他会对林瑜晏视而不见。
偶尔为之,林瑜晏给他端饭加菜,却都被高伯乾不经意的端碗抢先,躲了过去。
林瑜晏悬在半空的手尴尬地紧紧筷子,缓缓收回,放下碗筷,便不再与他同案而坐。
有时高伯乾衣裳扭扭歪歪,林瑜晏路过,只想给他整理一番,却也被对方一笑拒之。
如此努力过几次,林瑜晏也觉得累了。
现在,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胡思乱想。
想高伯乾是不是厌烦自己了?想高伯乾是不是忘不了那个万奉贤?想高伯乾终究还是要回南海郡了……
这一天来得可真快。
想高伯乾会不会带自己一起走。
想着想着就累,累了就想哭,可他没有眼泪。
为了让压抑的情绪发泄,他就喜欢透过阳光看石头,他觉得那里有个世界,藏这个故事,也许参透了,就能升天做仙人。
—— —— ——
离高伯乾出发的日子只剩下两天。
院子里整理好的箱子、车马看得林瑜晏焦心,有时候真想一把火烧了它们。
夜里,他开始睡不着觉,彻夜彻夜想如果高伯乾离开了,自己该怎么活下去或者怎么死……
—— ————
秋天的风越发冷,贯穿林瑜晏的身躯,寒风瑟瑟,衣裳发出噗噗的声音。
他立在门边看高伯乾最后在马上架上一副马鞍,拉一拉结结实实的缰绳,然后四处转动着检查一番。
高伯乾转身之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撞上了林瑜晏呆滞的目光。
那个对视一闪即逝,很快他便偏过头去继续查看其他。
林瑜晏如吃黄莲,倔强动身走回屋中。他装作无所事事,坐在屋子里的案前,看着高伯乾原先写在竹简上的字。
自己的名字和高伯乾的名字,还有其他读起来简单音色的字。
竹简上的墨迹已经渗入竹子的纹理,指尖抚摸上去,怎么也擦不掉。
他提起一旁的笔,试着照葫芦画瓢写下高伯乾的名字。
‘高伯乾’三个字他写完后,兀自愣了一会儿。
—— —— ——
屋中忽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高伯乾手上握着草绳停顿,细听屋中动静。
林瑜晏将竹简扯坏,案上东西系数被他推翻在地。
只剩下今天了。
明天,高伯乾就走了。
而至今二人什么话也没说过。林瑜晏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今年秋天来的早,林子里比去年冷多了。所以屋里早早生了火盆。
林瑜晏愤而将所有东西投入火中,笔墨砚简,甚至柜子里的衣裳也被他拿出来全部投了进去。
没错,但凡是高伯乾买给他的,他统统烧掉。
大火熊熊,东西烧焦的怪味儿瞬间扑入高伯乾鼻中。
他如飞箭一般冲入屋中,看见安然无恙立在屋内的林瑜晏,方才舒了一口长气。
高伯乾抬眼撞上林瑜晏,那眼神似是恨极了。
可恨着恨着……他又忍不住笑。
火盆里火势不小,热浪袭击,灼得高伯乾想流泪。
晃动不安的火苗中,高伯乾看见林瑜晏摸上发间簪子,掰下簪上的东珠,投入火中!
“不要!”
那是彘儿!
那是他儿子唯一一样能让自己纪念的东西……
自己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都送给了林瑜晏,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彘儿?
高伯乾冲上前去,徒手探入大火取出东珠。
原本明亮的东珠蒙上一层烟灰之色。
幸而时间短暂,高伯乾右手只是红得发烫。
林瑜晏看着高伯乾掌心缓将东珠握起,同时也看见高伯乾掌心的剑痕,如今那剑痕就像在嘲笑自己……往日的那些性命相对都哪里去了?
高伯乾忽有些怒不可遏,冲上前去!
林瑜晏被这阵势吓退一步。
“啪!”一个巴掌,打在了他丑陋的半边脸上。
高高扬手的高伯乾想要再打下一掌,却颤抖着如何也落不下了。他身体剧烈颤抖,嘴唇不停嗫嚅,终于说了一句话:“这是替……彘儿还你的。”
高伯乾终于向林家讨回了一巴掌。
虽然对于高彘的死仍是不可原谅、无法挽回的,可高伯乾最终还是这么做了。
他一点一点在改变,只是自己不曾发觉。
高伯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打下这巴掌,可他心中的煎熬只有自己知道。
两人都愣在原地,大火渐渐小去。
林瑜晏蹙眉看着高伯乾,恶狠狠的想:若有一日要将一切带走,自始便不该带来!
如果高伯乾忘了,可林瑜晏还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在高伯乾胸膛写下的那句话:待他朝负我,不如今朝杀你。
于是,林瑜晏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目不转睛盯着高伯乾,一步走向他,伸手露出锋利而尖锐的簪尾,高伯乾不闪不躲,迎上林瑜晏着魔般的一击。
“我知道……你舍不得。”
那双枯瘦的手就在高伯乾胸前微微发颤。
林瑜晏拔出东西,沉默着悄悄纳入袖中。
高伯乾低头看去,自己的衣裳微有一小片红色痕迹。
“无论多少次……你也下不了手。”
不要忘记,高伯乾是个十足的买卖人,看人方面非常精通。
他知道林瑜晏是善良之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天真的男人。
所以这样的男人不会杀人。
就凭曾经林瑜晏一次一次屈就自己办下的那些事,高伯乾就知道这个人……杀不了自己。
所以……
林瑜晏嗫嚅着唇齿,呵着冷气,颤巍巍说不出话。
他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怒吼出:所以,所以!所以你高伯乾才这般肆无忌惮的待我吗?
可惜,高伯乾听不见他口中想说的话,不过他还是道:“你想说什么……就写下来给我。”
不必。
林瑜晏这样想着,收回被高伯乾紧握的手腕,甩开想要逃走。
他无法跟这个冷漠无情又善变的男人呆在一起,这会把林瑜晏逼疯的。
“瑜晏!”
他不过才跑到院子里,高伯乾竟发了疯似的从身后抱住他的身躯。
他的脸颊不停摩擦着林瑜晏的耳根,唇不停撕咬上林瑜晏的耳朵和青丝。
他扳过林瑜晏的身体,始终闭着眼亲吻他。
而林瑜晏恰恰相反,瞪着一双眼目不转睛!
“瑜晏……”这一声,带着**。
年少便经风月的林瑜晏对任何一次**的诉求都万分了解。
只是,他不想跟高伯乾有任何瓜葛了。
“瑜晏!”他推开高伯乾,跑出一步,又被高伯乾拉住了手臂。
—— —— ——
两人不远不近如此僵持。
“瑜晏。”
“瑜晏。”
“瑜晏。”
这一声,又一声。
叫得林瑜晏心酸。
可他忍不住仍要甩开高伯乾。
林瑜晏在心里嘲弄的想:高伯乾究竟想叫的是‘瑜晏’,还是‘奉贤’呢?
这样无力想着,凄苦笑着。
看着林瑜晏扭曲的面容,高伯乾不能呼吸,紧盯不放。
林瑜晏狠狠将其甩开,面露惶恐,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张可怖的鬼脸。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林瑜晏自嘲的笑着:就这幅样子!竟妄想有人会养自己一辈子?还真是做了个天大的美梦。真是太有趣了。
可笑着笑着,林瑜晏就变得很冷淡。
他捂着自己的脸,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眼,悲痛的发出呜咽声。
高伯乾愣了一会儿,当即反映过来。
果然,林瑜晏想错了!他紧忙上前一步,抓住他的双臂,拼命怒吼着解释:“瑜晏!瑜晏!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瑜晏!林瑜晏!”
他从不是嫌恶林瑜晏半人半鬼的脸。
高伯乾被推开,身体向后退了几步,撞上马车方才站稳。
林瑜晏双手始终捂着脸颊,在院子里四处寻似着什么,他急于包上自己的张脸……
终于,他看见院子里搭着的一件里衣,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摘下盖在自己的头上。
那瞬间,他觉得又安全了。
“摘下来!”高伯乾命令他:“我让你摘下来你听见没!”
看着林瑜晏如此,高伯乾内心便一阵发慌。
这样的林瑜晏让高伯乾很害怕,他再度冲上前去,与林瑜晏发生了撕扯,想要扯下那件衣裳。
“摘下来!”
高伯乾的声音歇斯底里,怒气冲天,一把将人扛起,走入屋中。
在屋内,林瑜晏仍不愿见人,无论如何都以衣遮面,不愿松手。
就算高伯乾压在他的身上,就算包裹自己的衣裳已快要让他窒息……他也不愿摘掉头上的东西。
“摘下来!看着我!看着我!你看着我!”
高伯乾扳过林瑜晏的身体,这些日子他头痛症加剧,总是在虚幻和现实里分辨不清。
林瑜晏如今这般捂着脸,他就更分不清楚眼前人是谁……
—— —— ——
整个过程里林瑜晏都不曾反抗。
而高伯乾也得不到一点愉悦。只觉得越发难过伤心。
他讨厌林瑜晏脸上蒙着的东西。
“我不是因为你这张脸!是我自己的缘故!”
高伯乾松懈下来,停下动作,给林瑜晏拿来衣裳搭在身体上,垂头丧气的摇头苦笑:“我不是故意的……那夜是我错了。可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怎么了……”
说着这话,高伯乾伤心欲绝,用双手来回揉搓着脸,掩盖泪水。
那一声声对不起,听得林瑜晏心软。
看林瑜晏有放松警惕之意,高伯乾猛然掀开他头上的衣裳。
“瑜晏!”一声清唤,将林瑜晏裹在怀里拼了命地吻。
—— —— ——
地上很凉。两人躺在彼此的身边呼呼大喘,静静流汗。
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插入高伯乾发中,林瑜晏盯着屋顶发呆。
“明早下山,我送你回聚茗馆。”
林瑜晏十指骤聚,目光黯淡。
这一点他没料到。
原来高伯乾是个用完就扔,视他如衣之人……
林瑜晏沉默着,直到高伯乾仰起脸来看他,他才冲高伯乾挤出一个笑,允诺般点头。
—— —— ——
一个天南,一个海北。
高伯乾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也不知是否再回来。
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一个天南,一个海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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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人不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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