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柳树也发了芽。
自大病一场后,林瑜晏的身体越发轻飘飘,一阵风就能吹走。
少年终日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林瑜晏是一天一个样儿,昨日还吃些菜,今日便只能喝下一碗清粥。原先还能喝一碗清粥,如今又只能吃两口青菜,如此反反复复。
瞧他日益消瘦,真白瞎了高伯乾一点一滴将他喂养的像个活人。
现在枯瘦嶙峋,脸上的伤痕伴随着脱了形的面容,更加恐怖。
往日那半边的神采奕奕也无影无踪。
—— —— ——
少年终日端着饭碗追在林瑜晏身后乞求他:“就再吃一口。一根菜就行!”
命令也罢,好言相劝也罢,就是跪着求他,林瑜晏也视而不见。
不和他心意的他一概不搭不理。
他喜欢写字,可常常上一秒拿着笔,下一秒就不知扔在了哪里。
月色与灯笼之下,林瑜晏坐在长廊上发呆。
看着他眼睛深陷,如同坟场堆里爬出的死尸,衣裳带子也系偏着。
少年站在一边还端着粥,一声连一声的叹气。
站累了就蹲在林瑜晏身边,这人就跟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月亮。
少年担心受怕,他觉得林瑜晏之所以瞧着月亮也能发呆到半宿,是因为林瑜晏已经不知道天上挂着的是月亮了,这会儿脑子里一定在想那夜空里挂着的明晃晃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
或者想,好端端的一块圆玉怎么挂到了天上去?
必然是胡思乱想着这些。
少年也一阵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林瑜晏豁然起身,站在长廊上望着尽头,仿佛那里会出现一个人将他带走。
是谁会出现呢?
少年无数次地陪着林瑜晏盯着长廊那头,歪着头屏息凝神地瞧,仔仔细细地瞧着,无数次的问自己究竟会是谁呢?
是叫刘承的贵公子吗?
“哈欠。”
少年在夜里站得直打哈欠,林瑜晏瞧着那头许久后又抬头望着天空去了。
夜空,月亮和星星被乌云遮挡,刚刚飘起淅淅沥沥的细雨。
雨水扫过林瑜晏和少年的脸颊,长廊屋檐上挂着的灯笼也熄灭了。
林瑜晏也不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到屋中,坐在案前疯狂找起笔来。
少年前去窗边拿来给他,这是他自己放在那儿的,转瞬就又忘了。
刚拿到笔,林瑜晏便奋笔疾书起来。
少年坐在他边上盯着他看,嘴上心疼的念着:“你慢慢写,别急,慢慢写,慢慢写。虽我不知你写的是何,可我总觉得你今夜写完了明儿就要去了。”
说着说着,忽而两颗滚烫的泪珠儿留下来。
灯芯一直晃动不安。
少年托腮盯着林瑜晏的脸。
时不时自言自语跟林瑜晏说话:“我对你真是好奇,多希望你能说话好跟我讲讲你的事儿。”
“你很喜欢那块石头啊,为什么呢?”
“你头上的发簪有些俗气了,换一个吧?”
“你还记得我是谁不?”
“你写这些干什么?是个有趣的故事吗?”
“我……”少年自顾自的唠唠叨叨着睡着了。
—— —— ——
次日醒来,林瑜晏不见了。
少年起身,身上披着的衣裳滑落在地。
这是林瑜晏的衣裳,还带着温暖的气息。
少年吓坏了赶忙冲出去,正撞上方夫人,方夫人身边站着步履蹒跚的林瑜晏,被一小丫头扶着。
少年喘着大气,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林瑜晏站稳当了,手里握着一根长细的柳条,柳条上已经长出了成型的叶子。
一大早就不见了,原来是叫人陪着去城外摘了柳条来。
还沾染着昨夜的雨露。
这柳条,原是去年那人走之时便想予他的。
如今开了春,再折新柳,不知还能不能留下去年的故人。
“带着公子回房去。换人伺候着。你也辛苦,好好歇歇吧。”
少年点头应下,搀扶林瑜晏回到房间。
林瑜晏动身将柳条插在自己的门前。
少年看着绿油油的柳枝,疑惑不解,却不去问他,因为得不到答案。
他只管将林瑜晏放在榻上,脱了潮湿的衣裳和履,与他道:“你睡会儿吧。我知道你一夜未睡。现在给你熬药去。等好了叫你喝。”
—— —— ——
饭菜和汤药一块端来的,林瑜晏的肚子喝了药就吃不下东西,勉强也不行。
他就像个药罐子,每天若不是这些药撑着,肯定活不下去,少年看的辛酸,忍不住生气:“老天真狠,死就死,何苦这么折磨人!”他越说声音越小。
满城的花都开了,一阵风夹着香气飘入房间。
少年站在窗前看着满城大街小巷红红绿绿之色,心中欣喜,却又感伤:林瑜晏的春天始终没能在冬天分崩瓦解的时候苏醒过来。
“咳咳咳咳!”
一阵激烈的咳嗽引得他的心痛。
林瑜晏捂着嘴巴血水就跟开了闸的湖海汹涌而下,染了整个被褥。
少年当即回身想要打理,林瑜晏已在血海里挣扎。
他脑子轰然一炸,眼前的林瑜晏裸露双臂在,外撕扯着自己的衣裳,口中不断出血,暴露的皮肤被他自己狠命地抓着,指甲抓破了皮肤,枯涩的身体间一道一道的血印,似是入骨三分。
“你干什么啊!”少年跳上榻上,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怀抱桎梏林瑜晏。
怀里人大口喘着粗气,猛然捶打着心口,时不时抓着自己的皮肤。
少年紧握其双手,林瑜晏吐出的血溅了少年一脸,吓坏了他。
他登时大哭不已,嘶叫起来。
—— —— ——
馆中姑娘闻声而来,有几个心智弱的当场吓昏过去。
还是那些见过世面老练的老人过来帮忙按住林瑜晏手脚,将他绑起来。
林瑜晏的痛苦说不出来,他浑身奇痒难忍,身上出了三三两两的疹子,痒得受不了了就去抓。
先下又痒又疼,直钻人心。
少年看不下去众人这样待他,恶狠狠将所有人斥走,‘咣当’一声紧闭房门,解开林瑜晏身上草绳,刚腾出手来,林瑜晏便抓啊抓的。
他一时之间气急攻心,又咳了起来。
少年觉得这不是咳疾风寒这么简单。
可没有人知道林瑜晏怎么了,少年伤心地抱着被疾病折磨得疯癫了的林瑜晏,用尽最后力气哭啊喊啊求着他。
林瑜晏紧闭双目,渐渐在少年一声一声的乞求下平静下来。
他的目光停在瑶琴身上。
缓缓推开少年,走向琴边,曲不成曲却依然自顾自弹。
怎样都好,只要林瑜晏不嗜睡,不抓伤自己,不咳嗽吐血怎样都好。少年这样想着,蹲坐在林瑜晏身边怀抱着今早醒来时搭在自己身上的袍子。
他伸手将遮挡在林瑜晏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林瑜晏忽然冲他一笑。少年愣神,颤颤巍巍着唇角,伤心的问他:“你昨夜给我盖了这件衣裳,你知道吗?你是怕我冷吗?”
林瑜晏点头的那一瞬间,少年将脑袋埋在林瑜晏的衣裳里,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哭出声来。他害怕这一哭,就又变成了哭丧。
只听少年声音闷闷又道:“我从前觉得你好福气,毁了模样还有人肯养着。现在觉得,你上辈子到底欠了谁的债,这辈子这么跟你讨!”
“铛!”一声,琴弦再断一根。
瑶琴共有七弦,如今已断两弦了。
看着盯着断弦发呆的林瑜晏,少年低叹一声,直起腰身,换上一副笑脸,摸摸鼻头,顺手就拿林瑜晏的衣裳擦起鼻涕。
见林瑜晏乖了下来,连忙用衣裳沾了茶水,为他擦拭身上的血迹,一边念着:“今夜好好洗一番,不许闹腾,等下咱俩一同睡觉。”
少年跟扯着琴弦玩的林瑜晏一本正经的说话,林瑜晏好像听明白了,认真点头,还冲他一笑。
少年摇头,不辞辛劳地整理起林瑜晏房间,一边跟他道:“你要是没趣儿就在竹简上写写字吧。”
林瑜晏乖巧地放下琴在一旁,拿起笔在简上认认真真又写了起来。
瞧他,哪里像近而立之年的男子。
—— —— ——
夜里,少年将林瑜晏裹得严严实实,跟他挤在一个被褥里睡。
林瑜晏身体热热的,没有由来,持续发烫。
少年将自己裹在被窝里,像猫儿一样蜷缩在林瑜晏身边,抱他很紧,
热得出汗也不松开,嘴巴里一刻不停的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热点好,比死了好。我在这馆里,就你待我好。你要是死了我以后跟谁撒娇去。”
灯还燃着,林瑜晏缓缓张开眼睛,听着被窝里少年闷声说话,胸前已湿漉漉一片:“我才十四,明明还是个孩子嘛。你若是走了,我就不能伺候你,我不能伺候你,我就要去伺候那些男人。我会活不下去的。”
“呜呜呜呜……”说着说着,竟呜呜的哼唧起来。
被子里,林瑜晏一只手摸上少年脸颊,轻轻擦拭去他的眼泪。
“呜呜呜呜……”少年哭了好一阵子,猛然钻出被窝抬眼瞧林瑜晏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瑜晏!”
林瑜晏收起下巴,正对着怀里的少年笑。
微光里林瑜晏面颊柔和多了。
少年蹭蹭鼻涕在自己的袖头,诧异地盯着林瑜晏,再喊:“瑜晏?”他感觉林瑜晏听得懂自己的话,甚至觉得这个人一点也没疯没傻。
该不会是梦吧?
想到这儿,少年赶忙掐上林瑜晏伤口,瞧他微微蹙眉不爽的样子,心里暗爽,大叫:“果然不是梦,你竟知道疼!”
林瑜晏抿嘴而笑,轻轻点头。
少年哭着又钻入他的怀中,一边怪他:“以后不许你疯了,你就算对外边的人疯疯傻傻,在我面前你得好好的。要么……要么……我害怕。”说着说着,他又哽咽起来,不住的将林瑜晏双肩紧紧抓住。
“你记不记得那个老道人说我今年会富贵,等我富贵了,我就带着你咱一起走。我不回家,咱们周游山水去。其实你不知道,我是家里歌姬生的,向来不受待见。要么也不会将我遣到这地方来……”少年嗫嚅着,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林瑜晏摸着他的脑袋,轻抚他的脊背,给他这人世间唯一的一点温暖。
林瑜晏只是病了,却没有疯。
他只是偶尔失忆,偶尔发呆,偶尔疼痒难耐,常吃不下饭,常身体困乏罢了。
他扭头看着案上的简,还记得自己写在简上的每一个字。
看着灯芯,林瑜晏又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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