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林瑜晏坐起半撑着身体,揉一揉酸困的眼睛,捶一捶僵直的脊背。
那少年还在呼呼大睡。
林瑜晏将他伸出的手手脚脚塞回被里,久违的笑意浮上脸颊,随后转身下榻。
不知哪个小丫头不识规矩忽然破门而入,门板撞击的声音将林瑜晏吓了一跳。
他正提着布履穿了一半,直身去瞧,哪知微笑瞬间凝在脸上。
“瑜晏!”来人风尘仆仆开怀大笑,敞开双臂迎门而入,他手中拿着枯萎的柳条。
林瑜晏僵起身体,颤颤悠悠不可思议紧盯来人。
直到再一声:“瑜晏,我回来了。”
已近半年,林瑜晏已经放弃了。
放弃了再见到这个人的念头。
当真的再见高伯乾时,他竟不知此人还来何故……
—— —— ——
来人穿一身靛青长袍,痴痴地笑凝着林瑜晏来,眼眶不禁发热。
高伯乾上前一步,却看到林瑜晏身后被子里不安地翻动一阵。
忽然缓缓坐起一人来,那人正懵懵懂懂揉着惺忪睡眼,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娇滴滴喊了声:“瑜晏……”
高伯乾立在屋内,上前一步,侧着头看着林瑜晏身后少年,一言不发,什么也不问。
还在震惊中未曾清醒的林瑜晏只听耳边有人发问:“他是谁?”
那少年边问边慢吞吞穿衣裳。
就这么不说话也不动,几人僵持着。
少年很是利索,起身没几下穿好衣裳,绕着高伯乾转了一圈,随即跑到林瑜晏身边,蹲下身给他穿鞋,一边没好气的埋怨他:“怎么,连履也不会穿了?总要人照看。”
说着,将手中绦带一系,大功告成。
而后又匆匆拿来衣裳,抖开来为林瑜晏穿上。
“诶呀!要换新的。这件等下拿去给你洗洗。”说着,少年将衣裳扔在一旁。
衣裳是白色,上面触目的血红正撞入高伯乾眼中,他身体稍动,却隐忍着没跨出步子。
林瑜晏就像个泥娃娃,叫少年摆弄来去。
一双眼盯着高伯乾一寸不离。
他微张着嘴,不会说话。
而高伯乾的目光则紧盯着染血的衣裳和瘦小的少年。
见对方又忙碌一阵,将林瑜晏青丝挽在头顶,明明是很随意的发髻,却还是将林瑜晏衬得很漂亮。
高伯乾看着心里又莫名觉得温暖。
“精神多了。”少年自枕下摸出一根簪来,插入林瑜晏发间。
当看见林瑜晏发上‘金’簪,高伯乾却如何也笑不出了。
那个簪子,镶着红绿宝石,簪身錾刻‘端婉’二字,他曾贴身带了那么多年,怎会不知来历。
高伯乾此时心如刀绞,一把捂住心口。
他想起去年在仙音庙里住着时,那根簪一直是自己贴身放着,在里衣绣着的口袋中。
林瑜晏同自己第一次同榻共眠之时,掌心就贴在自己被那根簪子刺伤的旧伤之上。
可惜,醉翁之意不在酒,林瑜晏只是为了取走金簪罢了。
那些高伯乾都是知道的,但他只觉得那金簪本就是林瑜晏的,就当做还给他了。
之所以迟迟不提不还,也因高伯乾不敢提起刘承,同时害怕林瑜晏睹物思人,他自己也十分嫉妒小气。
后来林瑜晏日夜贴身将金簪藏在袖中,曾经,他甚至想要以簪刺伤自己,这簪子再次插入高伯乾心口时那种心痛无以言状,可终究林瑜晏舍不得,收了手。
得到林瑜晏身体的那个夜里,簪子掉在地上,高伯乾从雨中回来的第二日在床榻一角看见,那上面还带着自己的血。
为了不拆穿那些伤心事,高伯乾故意将簪子向床榻下面踢了踢。
这些小举动,很愚蠢,甚至会丧命,却是高伯乾舍不得林瑜晏、疼爱林瑜晏的方式。
—— —— ——
高伯乾正自怨自艾、想得入神,忽被少年不客气地打断:“你是谁啊?不知道这里不能随意进入吗?”
少年抱着林瑜晏染血的衣裳正要出门,顺便想把高伯乾一起赶出去。
可拉了两下,高伯乾似定在原地,扯也不动。
看着林瑜晏发间的簪子,高伯乾不禁想:从前他还会有所顾忌的隐藏起来,不让自己知道他还惦念着刘承、还在意他二人的定情信物。如今已经毫不避讳的戴在了头上。
高伯乾想来总觉讽刺。
轻蔑一笑,摇头间指尖在鼻翼来回婆娑,莫名心酸。
林瑜晏胸中憋着一口气,又猛吸一口冷气,肺腑鼓起,口中藏了一口血。
他不愿在高伯乾面前露出难看脆弱的样子。
这二月来,林瑜晏病最严重的不是身体,而是记忆。
他的脑子已经不记得很多事,包括头上的金簪。
林瑜晏已经忘记这是自己鬼鬼祟祟、有预谋的从高伯乾身上偷来的了。
所以,这一切在高伯乾眼里的伤心事,在林瑜晏眼中又是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了。
—— —— ——
少年尴尬站于二人中间,手还扯着高伯乾的袖管,只觉得高伯乾深吸一口气,把即将涌出的泪意逼了回去。
“难道……你认识公子?”少年严肃起来,一本正经的询问。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沉默和压抑的氛围。
高伯乾不可思议的苦笑摇头,终于对着榻上端坐的人儿说出一句话来:“你便是这样待我的?”
“怎么待你?”少年看着眼前人已是中年,不住奇怪的问他,顺便拿过高伯乾手里柳条,不高兴道:“这是公子的柳条,你拿着做什么?想要自己摘去。”
“我晚些再来。”
看着少年抢过的枯黄柳条,高伯乾丢下这句清冷话,便要出门。
大半年,这个样子可不是高伯乾想要的结果。
可这个少年的出现确实让高伯乾很不舒服。
更亲近的喊他‘瑜晏’,与他同榻而眠,给他穿履系衣,一副主人模样,着实让人心烦。
本希望爱人醒来睁开眼的瞬间能看见自己,可现在这样的想法是那般幼稚可笑。
高伯乾身后林瑜晏慌张的起身,脚下失重、跌坐在地。
少年一声:“公子。”
也叫停了高伯乾。
他焦急转身,见少年伸手扶着林瑜晏,慢慢吞吞站了起来。
高伯乾眼中又撞入少年怀里的血衣,不由好生担心。
“你别动,先喝了药蓄养精神再动不迟。”
大概真是病得狠了,高伯乾发现林瑜晏起身的时候都颤颤巍巍,身体的重量全都倚在一侧身少年身上。
少年一手托住林瑜晏手臂,一边拱在林瑜晏肩下,支着他慢慢朝高伯乾走来。
可没走两步,便停住了。
林瑜晏脸色又白几分,闭着眼皱着眉头喘了几口气,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大口呼吸了几下,人却慢慢委顿下去。
少年一下慌了神,高伯乾跑上前去把林瑜晏放回榻上。
少年翻身上榻,娴熟的抱着林瑜晏的头掐他人中,切切喊他的名字。
不久,又见林瑜晏幽幽醒转过来。
高伯乾在一旁竟是个插不上手的废人。
一颗心,像被人放到砧板上一刀刀地剁成了末。
“你愣在这里作甚?都是你,吓到瑜晏了!”少年恶狠狠冲着高伯乾发起脾气。
高伯乾原跪在榻前,这会儿闻声正起身欲要离开,掌心却叫林瑜晏抓了住。
少年纳闷,蹙眉看着病弱之人,想了好久,又盯着高伯乾看了一阵子,忽然恍然大悟,问道:“难道你是刘承?”
这一问,叫人腹中翻江倒海。
—— —— ——
“你怎么才来!”少年大吼一声,眼泪就蹦了出来。
看着少年的眼泪,高伯乾稍退一步,掌心从林瑜晏虚弱的指尖滑脱。
他唇齿间发出阵阵悲凉的唏嘘,扯出一个诡怖的微笑,林瑜晏看着退后的高伯乾,狠命的将自己口中鲜血吞咽下去。
“你怎么才来啊……”
少年哭着扑打上高伯乾的身躯,一拳头稳稳当当正敲在高伯乾心口:“他每天夜里都在长廊上站着、盯着尽头,有时候能看一宿。我陪着他天天瞧天天瞧……”少年一抹眼泪,吞吞吐吐嚷道:“大夫人说他是想心爱之人了……你是不是不爱瑜晏啊!这么久才来!”
那少年倒似个疯子,一本正经的盘问起高伯乾来。
高伯乾张张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终深吸一口气,吐出之际,方抿唇沉道:“是……是我。是,是很久。度日如年,可无论过了再久,我也不曾停止过对他的喜爱。即使容颜转换,人心易逝……”
那句‘人心易逝’明摆了话里有话,是说给林瑜晏听的。
矮榻上,林瑜晏只是默默掩着心口。
仿佛那些话真的是刘承正站在他的对面说出来。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林瑜晏不知高伯乾为何在这一刻默认自己是‘刘承’。
这反倒叫他心里难受。
“刘公子先坐着,我去我去给你上酒……”
少年一脸兴奋的泪水,跌跌撞撞、匆匆跑走。
刘公子三字还带着颤抖的回音,在高伯乾耳边荡漾,他艰难地吞咽着干涸的喉咙,掩埋着血腥之气。
林瑜晏盯着高伯乾,这个人他和走的时候几乎没有改变,模样甚至比从前更精神了。
高伯乾伸手摸了自己满是泪痕的脸,略有迟疑地把指尖举到眼前,他看了又看,片刻后转口低低唤了声:“林小公子……”
林瑜晏吸吸鼻子,低头晃脑,听高伯乾这样叫自己,他非常难过。
高伯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又道:“刘承从前就喜欢这般叫你……对么?”
连一个从未见过的娃娃都知道刘承,可见刘承在林瑜晏心里有多深。而自己走的这半年,他必定多次提及。
想方才那少年说林瑜晏每夜每夜的等着刘承来接他离开。
高伯乾深叹一口气,弯腰拾起地上的血衣,撑开看了再看,仍不住关心道:“你病得重吗?什么病?我这就去找医者来。”
高伯乾说罢要走,林瑜晏不安的在榻上晃动一下,险些跌下。
高伯乾瞬间停了呼吸,侧身看他,但并未回身,只慢慢说道:“对不住,让你伤心了。我也好希望自己就是刘承,我也希望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刘承。”
“我是真的……如此希望……”
高伯乾把头埋下,手心紧握那件衣裳,包裹在衣裳里的拳头,还好林瑜晏看不见。
但那番话并不违心。
高伯乾曾无数次希望自己能代替刘承,哪怕真的变成那个虚无缥缈的人也好。
“刘公子!来喝酒。吃食一会儿就来。等下瑜晏要喝药,你可要看着他,叫他一定要吃口饭。他已经好些天没吃一口像样的饭了!”说着嘟着嘴,跪在案前摆弄酒筷。
高伯乾并不想离林瑜晏太近,故而坐到案前。他满载欢喜而来,却尽是一片失望。
案上竹简半开,黑字入眼,无意间于心中默念:“朝朝望北山,不见陇上梅。汝行地下界,归还已无期。雨静春初落,云昏瘴不开。欲还坟中骨,奈何无所去。稚子牵衣问,汝归何太迟?谁人共争岁,赢得鬓边白?”
这些话,一定不是写给高伯乾的。
林瑜晏朝朝相望的北山没有梅花,襄平县这一代从没有过梅花。
但北海王府也就是刘承的故里是开满红梅的,行商之人无人不知那里红梅艳艳。
高伯乾想,刘承一定带林瑜晏去过家乡。
刘承如今已入阴曹地府多年,自然不会再还阳来。
如今北方才正直春季,昨夜高伯乾已经到达襄平,他是那样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林瑜晏,昨天夜里在别的客舍中一夜兴奋无眠。
而昨夜的林瑜晏却坐在这里写着这些叫高伯乾伤心的话,这些如何思念刘承的话……
襄平县北郊的仙音庙里曾放着刘承的骨灰,可惜到死也终究不得安宁,可从‘陇上梅’三字,高伯乾大胆猜测,林瑜晏很可能不知道刘承曾带他到过自己的家乡。
这‘稚子’多半说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吧,少年能喊出刘承的名字,想来没少问过林瑜晏这些事情。
谁人共争岁,赢得鬓边白?
高伯乾在心底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句话。
一次又一次。
最终他告诉自己:刘承已故多时,林瑜晏只能与自己共享岁月,白头偕老。
无需计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