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妤打量着卓君然五彩斑斓的脸色,险些笑出声来,她强压下唇角笑意,目光在那张青紫交加的脸上转了一圈,转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借氤氲热气掩去眼底笑意。
“卓司业伤得这般重,快带卓司业……”言及此,谢华妤偏头望向书海中遨游的几人,唇角笑意险些压不住,“还有他们一并去瞧瞧伤势,定要好好医治,切莫怠慢。”
国子护军七手八脚将几人抬走,习武之人手脚粗笨难免碰到伤处,引得几人连声惨叫,卓君然伤得最重,被三位国子护军抬起来往外头走去,可心事未定,自然心如油煎,急声道:“祭酒,下官伤势虽重,可却不误事,冬试考核正值关键,下官休息几日即可……”
谁知话不等说完便被谢华妤含笑打断,她放下茶盏,瓷杯落桌,清脆一响。
“卓司业。”她声音温和,却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安心养伤,这国子监离了谁,天都塌不下来。”
谢丞旻先前将国子监上下管理井井有条,朝堂上下无一不称赞,如今人没了,这国子监还不转了?
卓君然欲要挣扎,却被国子护军不由分说地抬了出去,声音渐远,直至彻底消散。
她原本有心嘱咐他们对沈见月会武一事守口如瓶,可话及嘴边又咽了下去,卓君然被沈见月打成这副德行,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若她特意遮掩,反倒显得欲盖弥彰,恐怕适得其反。
罢了,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沈见月既然敢出手,就得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藏书阁内一时寂静,谢华妤又饮了口茶水,神色闲适,实则是在等待着周遭这些国子监老顽固开口,须臾后,几位博士和助教便按捺不住,纷纷上前。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博士率先发难,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祭酒!沈见月对师者大打出手,行为暴戾,实在是离经叛道,罔顾人伦!下官以为,此风断不可长,应当立刻将其逐出国子监,永不录用!”
“下官附议。”另一位中年博士立即接话,语气激昂道:“今日敢打司业,明日就敢藐视祭酒,后日岂非要欺君罔上?此等顽劣之徒,留之便是祸害!”
“下官附议。”
“……”
声声附议如潮水向谢华妤汹涌袭来,她只静默地坐着,目光逐一扫过众人的面孔,愤慨、焦躁、别有深意又或者幸灾乐祸,直至这声音犹如退潮般渐渐散去,一众官员被她这般不怒自威的气势凝视着,神色逐渐收敛归一,变为肃穆默然。
“沈见月殴打卓君然,是离经叛道,那你们眼下齐聚于此,声声逼迫,又是在做什么?”她声音不大,却透着上位者的威严,目光锐利如刀,压迫着众人纷纷垂下头。
“我谢华妤身为祭酒,如何处罚学生,自有决断。各位是以什么资格,来僭越我呢?”
同为国子监官员,卓君然是什么德行,他们怎会不知?这般替卓君然出头,能安什么好心,全是一丘之貉!
先前那位中年博士闻言皱紧眉头,义正严词道:“祭酒此言差矣,国子监乃教化之地,自有规矩法度,您虽是祭酒,可也不能刚愎自用。若是太子殿下在此,定会……”
谢华妤陡然截断他的话音,声音冷了下去:“既然如此怀念太子殿下,那么这位博士,从今日起不必再来国子监点卯,太子殿下何时回来,你何时再回来履职。”
那博士闻言,脸上血色霎时褪尽,慌忙跪下:“祭酒,下官失言,下官绝非此意,求祭酒……
可谢华妤却不予理会,清冷凛然声音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众人心头,“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如何做事,听的是谁的令,但从今往后,既是我谢华妤坐在这国子监祭酒之位,凡处罚决断之令,不得再有任何非议置喙,若是这国子监容不下你们,大可滚蛋,可听明白了?”
众人心下凛然,齐声应下,不敢再置喙这位雷霆手段的新任祭酒,纷纷敛目垂首,鱼贯退出,殿内伺候的几名侍女也被谢华妤挥手屏退。
转眼间,偌大的藏书阁内仅剩谢华妤一人,她瞥着炭盆里的灰烬,以及周遭被毁掉的典籍经卷,不由嗤笑,这些个国子监官员,自诩刚正不阿,爱书如命,可却无一人关心真正被毁掉的书籍。
这国子监内到底还有没有好官。
谢华妤正于心下腹诽,立心领着沈见月和闻瑶从高大的书架后悄然转出。
二人倒是干脆,直接在谢华妤身前跪下。
沈见月率先开口,声音清晰坚定:“民女沈见月,多谢祭酒相护之恩,此恩铭记于心,永世不忘,来日定结草衔环以报。”
闻瑶跟着重重磕头,声音还带着些许惊魂未定的颤音,却努力学着沈见月的镇定,“闻瑶多谢祭酒明察秋毫,钦佩祭酒为人,定会报答祭酒恩情。”
“一个两个都要报答我,”谢华妤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后靠,打量着跪得笔直的两人,“拿什么报答?”
见二人沉默,她笑意渐渐敛下,声音不由严肃起来,目光落在沈见月身上,低声道:“沈姑娘,你向来不是逞一时血气之勇的人,今日怎的这般冲动,你可知你所犯下的错,足以将你彻底逐出国子监,届时你的夙愿又该如何完成呢?
沈见月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震惊,被戳中心事的她,脊背微微僵住,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是抿紧了唇。
“待到有一日,你们能凭自身本事,堂堂正正踏入朝堂,立于丹陛之下,再说报答二字也不迟。”谢华妤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似有审视,又似有期待,“经此一事,国子监寻你们错处者,日后绝不会少,你们有何打算?”
谁知沈见月沉默片刻,竟是仰起头,明亮眼眸中尽是倔强与探究,反问道:“民女斗胆请问祭酒,为何将卓君然停职。”
立心在一旁微微蹙眉,似是对沈见月这般质问有些不满,而谢华妤眼底则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像是一枚石子落入湖水,激起一片涟漪后又彻底消散。
尽管她愿意给她们撑伞,可不代表她要与之亲和,培养沈见月除却作者对笔下人物的爱惜,更多的是于江山社稷甚至于沈见月个人发展。
而谢华妤终究是上位者,驭下之术,恩威需并施,切勿过分亲和,否则这人就难管了,她微微板起脸,唇角虽扬,可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透出几分寒意:“沈姑娘,你以为你现在有资格向我提问吗?”
沈见月语塞,沉吟半晌,眸中闪过一抹极坚定的光芒,一字一句道:“我也可以。”
闻瑶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下意识地小声问道:“什么?”
谢华妤却笑了,笑意里是对沈见月意料之内的赏识。
“你现在还不行,但你可以替我做一件事。”
沈见月揖礼请命,斩钉截铁道:“祭酒请吩咐,万死不辞。”
“倒也还没到死的份上。”谢华妤忍不住揶揄,转而肃声道:“这几日你和闻瑶受了杖刑,对外宣称你们二人于沈家养伤,但实则,我要你们乔装去趟孤幼园。”
“孤幼园?”沈见月眼中露出疑惑。
“不错。”谢华妤神色凝重起来,“朝廷每年拨付大量钱粮于孤幼园,可近日我却发现天子脚下的孤幼园中的孩子都吃不饱穿不暖,更何况是其他州府?我希望你们能将孤幼园内所有问题,最重要的是账目以及贪污受贿的官员一一调查清楚。”
“但这件事我不强求,量力而行,若能查到线索是你们的本事,若查不到亦无妨,重要的是保全自身,切勿逞强,莫要暴露身份,更别让自己受到伤害,可明白?”
“祭酒放心。”沈见月揖礼稽首,肃声道:“定不负所托。”
闻瑶见状,也连忙跟着效仿,虽声音稍弱,却也努力挺直了脊背,“闻瑶领命!”
谢华妤笑而不语,目光转而落在闻瑶身上,见她眼中尚有几分未褪的怯意,像受惊的小鹿,但跪在那里的身姿却挺得笔直,谢华妤心底不由赞许。
闻瑶终究跟沈见月不同,沈见月是名门之后,将门虎女,自幼见惯了风浪,骨子里刻着骄傲与胆魄,别说面对谢华妤,纵然此刻坐在这里的是谢晟,沈见月恐怕也不会有半分惧意。可闻瑶,她是在庄子里长大的姑娘,骤然踏入富贵云集的建安城,自然会落几分下风,不能说她见识短浅,因为见识本就是各人有各论,但面对大人物时,那份下意识的怯场是真实的。可越是这样,谢华妤越是佩服她,明明害怕,却依旧选择向前,选择坚持。
原文里的闻瑶,脱离自幼生长的庄子,独自一人来到京城这龙潭虎穴,竟能在短短半年内洗去一身稚嫩,甚至学会了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斡旋于权贵之间,其中的艰难与挣扎,可想而知。
谢华妤心底竟是升腾起几分欣慰,她笔下这两位优秀女性,本就应该站的更高。
“闻姑娘。”谢华妤心念一动,声音放缓了些,“我也有一事托付于你。”
闻瑶扬起脑袋,懵懵懂懂地望着她,眼神清澈:“祭酒请讲。”
“好好学习,”谢华妤看着她,语重心长,“国子监内英才汇聚,皆是青年才俊。但切记,切勿太早动了情爱之心,迷了双眼,失了方寸,你的路,还长得很。”
作者创作时,更多考虑的是情节是否跌宕起伏,是否吸引读者,而非全然替角色本身思考,如今笔下女主活生生站在她眼前,眼神还带着未曾被世事磋磨过的澄澈,她怎么舍得让闻瑶再去经历那一遭堪比挫骨扬灰的孽缘?
闻瑶似懂非懂,但见谢华妤说得郑重,便也认真点头,甚至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祭酒您放心,我记下了,定会好好学习,不能成为沈姐姐的拖累!”
这话倒是不虚,谢华妤笔下的女性角色没有废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棱角与闪光点。譬如沈见月擅谋通武,心有沟壑,唯独性情刚直,不善言辞周旋。而闻瑶,恰好补足了这一点,她天生心思细腻,感知敏锐,假以时日,定能成气。
大颂的外交官,倒也不错。
此间事了,二人再拜后辞别。
谢华妤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起身时余光瞥见透过窗棂的阳光,恰好落在桌前那张宣纸上,连空气都泛着几丝暖意。
“殿下似乎有心事。”立心轻声问道,替她拢了拢斗篷,藏书阁寒冷,谢华妤鼻尖已然泛红。
谢华妤撑着下颚望向那缕阳光,若有所思道:“立心,如果把她们二人比作植物,你想到什么?”
立心沉吟少顷,答道:“沈姑娘像山间的松树,挺拔孤直,经风霜而色不改。闻姑娘则更像是凌霄花,柔韧蔓生。”
“凌霄……”谢华妤轻轻咀嚼着这个词,眼底不自觉涌上些许欣赏,“好一朵凌霄花,世人皆说凌霄攀附权贵,藉势而上,是为不齿。可我独独觉得,凌霄懂得扬长避短,善借力而上攀,攀附又如何?它终究是站在了旁人站不到的高度,见到了更辽阔的风景,开出了属于自己的花。”
“殿下说得是。”立心微笑附和,“世人常诟病凌霄低贱,善攀缘。可奴婢却以为,这世间女子本就不易,无论是懂得借力、柔韧向上的凌霄,还是独立支撑、傲然风雪的松树,能依循本性,竭力活出自我,便是独树一帜的璀璨,不分高低贵贱。”
谢华妤偏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立心,赞许地点点头。
她敛袖起身,那份闲适慵懒顷刻散去,立心整理好谢华妤的斗篷,二人朝着文曲大殿而去。
国子监上下诸多事宜,虽有一众官员各自分担,但既任祭酒,最终总揽全局之责自然落在她的肩上,如今卓君然身负“重伤”休养,协助她处理日常政务的担子,自然只能由另一位司业,阙槐来承担了。
至于陈承君,她早先来时让国子监博士带着他熟悉国子监内的公务,想彻底了解少则三四天,若是笨些估计得一周了。
文曲大殿偏厅内,阙槐早已恭候多时,一身青白衣袍潇洒落拓,倒是不俗。见谢华妤到来,他上前恭敬行礼,随后开始汇报国子监内大小事宜,本是十分琐碎,但在他的汇报下却变得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一番汇报下来,已然至午时,谢华妤对国子监上下运作几乎了如指掌,她不由对阙槐生出几分赞赏。
“阙司业辛苦了,诸事条分缕析,处置得当,有劳。”
阙槐躬身,神色恭敬,“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祭酒新上任,千头万绪,下官理应为祭酒分忧。”
谢华妤正要再询问几句,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刑部青色官服的官员匆匆踏入偏厅,面色肃然,对着谢华妤便躬身下拜道:“微臣刑部主事张文远,参见建安公主殿下。”
殿内气氛陡然一凝,谢华妤心底升腾起几分不安,刑部官员不经通传直接找到国子监来,恐怕不是小事。
“张主事请起,何事如此匆忙?”
张文远起身,依旧微垂着头,声音恭敬道:“回殿下,按说您是一国公主,千金之躯,万不该请您去那天牢污秽之地,但因此案涉及您的学子,情节严重,崔侍郎特命微臣前来,不得不请您移步一趟,协助查问。”
谢华妤眸光一锐,心中闪过几个可能的名字,声音不由得沉了下去,“是谁?所犯何事?”
张文远深吸一口气,清晰道:“沈见月,无端殴打师长被同窗举报,先下已收入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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