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妤没有更换夜行衣,留着这套笨重华服另有他用,仅将几枚金簪插入发髻,以备不时之需,最后将藏在夜行衣中的匕首别在腰间,转身坐回火堆旁的蒲团上。
玄衣少年早已整装完毕,拾了根枯木掷入火堆,火星迸溅如星,火光愈发明亮,将他脸上泛着寒光的鬼面照得愈发明晰。
洞内静谧,气氛沉寂,只能听见火堆燃烧噼啪作响。
谢华妤暗暗打量着玄衣少年,斟酌着试探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玄衣少年岿然不动,不置一词。
谢华妤不肯罢休:“难不成……你是刺客?”
“这话该我问你,我找到这里是偶然,可你不是。”玄衣少年终于开口,他的声线清冷疏朗,若是好好说话倒是有几分悦耳,偏偏眼下字字沁着寒意,着实谈不上友好。
谢华妤佯装不解,托着下颚眨巴眨巴眼,颇为无辜:“你这人怎好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先来的,我才是偶然寻到此处。”
少年又添了根枯木,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沉默地望着跳动的火焰。
当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言语试探看来无用,得换个法子。
“瞧着就不像好人。”谢华妤嘟囔着起身朝暗门走去,一枚匕首擦着她鬓角发丝飞过,直直钉入前方岩壁,入石三分。
好强的内力!
谢华妤心头微震,顿住脚步。
“回来。”
“你……”谢华妤回头时,他正把玩着手中的短刀,星眸微挑,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杀意。
谢华妤心念电转,又一次试探:“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他敛了眸色,沉声反问:“谁?”
谢华妤一怔。
他竟真不知。
谢华妤是真的有些懵了,这人对她没有杀意,可以排除是谢丞旻的人,口音和身量也能排除是炤南余孽,衣服纹饰可以排除是谢丞诚的人,清音寺统共三方势力,眼下竟是全部排除了。
可他到底是谁?
总不能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朝臣吧?
“怕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方才不是还有能耐跟我一决高下吗?”
谢华妤哂笑道:“若我没记错,方才提出停战的人是你。”
“过来聊会儿。”少年话锋一转,拍了拍身侧蒲团。
听这口气倒是软了姿态,谢华妤也想尽快搞清楚他的底细,所以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听你话里的意思,我应该认识你。”
“不应该吗?”谢华妤偏头望着他,眼底似有盈盈笑意。
“是吗?”少年笑的意味不明,“难道你是皇亲国戚?”
谢华妤反将一军道:“你衣服上的暗纹,你才是皇亲国戚吧?”
还是说,你有造反的念头?
可谢华妤不敢直言,她怕少年真起杀心,把她灭口,她只能点到为止。
少年避而不答,反而岔开话题,“此处是何地?”
事不过三,屡次避而不答却总想从谢华妤嘴巴里套线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谢华妤摊开掌心:“一个物件换一个答案。”
少年沉吟片刻,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金锭,掏取时带出一枚银杏玉佩,小巧精致,泛着温润的光泽,谢华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却迅速将玉佩揣回,只把金锭递过来。
她接过,干脆答道:“双渊山。”
“双渊山?”
谢华妤又摊开手,甚至勾了勾指头。
少年想了想,从衣襟处又摸出块金子奉上。
“大颂双渊山。”
“大颂?”少年眉峰微蹙,眼底添了几分疑惑,“如今的国家是颂国?”
“是。”谢华妤算是好心赠送他一个答案。
“那此处可有重冧国?”
谢华妤再次摊手。
少年没了耐心,直接摸出短刀。
谢华妤沉静地盯着他,方才又不是没交过手,她仅靠金簪也自保了,眼下自己手里也有利刃,还怕他不成?
再说,她可是大颂的建安公主,差这三瓜两枣?不过是试探罢了。
少年见谢华妤无半分惧意,神色软了下来,似是恳求道,“告诉我。”
少年满眼赤诚与渴望,令谢华妤不忍拒绝,可她才没有这般心软。
“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被人追杀,一路逃至这里。”
“追杀?”谢华妤半信半疑,继续追问道:“你是在哪里被追杀的。”
“我醒来时在一辆马车里,有七八个人要杀我。”
信息过于模糊,谢华妤也无法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没有重冧国。”
竹笼里倏然传来活鸡扑腾得声音,谢华妤瞥了一眼,旋即目光又转落在少年身上,毫不客气地使唤:“饿了,你去杀鸡。”
谢华妤压根没料到少年会如此听话,起身走向鸡笼,杀鸡、剥皮、清洗、烤肉,动作娴熟得有些诡异。
谢华妤望着少年忙碌的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来的时候也没问清楚,这个世界真的还是她笔下原本的小说世界吗?
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出入。
油脂滴落在火堆里,滋滋作响,浓郁的肉香弥漫开来,勾得腹中馋虫蠢动,谢华妤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却仍在思索少年的身份。
重冧国……
有些耳熟,难道他是别的国家的探子?
可原文里除了大颂再没有以龙为尊的国家,炤南崇尚鹰,羟国崇尚熊,余下的国家崇尚的也都是现实存在的猛兽。
难道,在她穿越进入这个世界后,世界自动生成弥补了她没有完善的设定?
可话又说回来,清音寺崖底这么大片林子,怎么偏偏就躲进这个山洞,还进入了需要机关才能开启的密室。
依旧可疑,不能轻信。
少年递来烤好的鸡腿,谢华妤微怔,却没有接过,少年无奈,割下一块肉塞进自己嘴里,而后再度向谢华妤递去鸡腿,谢华妤这才接过,咬下一口,肉香四溢,鲜嫩可口,只是未加调料,难免带些腥味。
但眼下这境况,有肉吃就不错了。
她眉梢微挑,心情稍霁。
少年扫了她一眼,淡淡问道:“这里的东西,是你手下准备的?”
谢华妤啃肉的动作一顿:“不是。”
“看来,这里也不安全。”
谢华妤侧眼偷瞄他,举手投足优雅端庄,显然是精心教养过,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如此精准,又有一身不俗武功,此人绝非善类。
许是察觉到谢华妤在偷瞄他,少年也看向谢华妤。
四目相对间,谢华妤终于窥见他眼底的倨傲和矜贵。
谢华妤收回目光,往嘴里塞了块肉,优哉游哉道:“你走不了。”
少年眯着眼,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谢华妤只顾着填饱肚子,全然没有要说的意思。
少年也没追问,打开一盒糕点,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忽然,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二人不约而同望向石门,仅一秒,谢华妤攥紧匕首,而玄衣少年早已无声无息立于石门一侧。
“仔细搜!别放过任何角落!”
“司阶,都找过了,什么都没有,只是个普通的山洞。”
“去那边再看看!”
说话声原本是从远处传来,可话音方落便有脚步声嗒嗒走来,谢华妤心头一紧,可心念电转间,又镇定下来。
若真是个普通山洞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搜查,不过又是谢丞旻的杀招,既是躲不过的杀招,又何必紧张。
恰逢此时,竹笼里另一只活鸡忽然扑腾几下翅膀,竹笼随之轻晃,发出“哗啦” 一声轻响。
这声响不算大,可在这片死寂中便显得格外分明。
“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匕首已精准刺入鸡颈,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竟生生将脖颈切断,那只鸡扑腾了一下,转瞬便没了气息。
山洞内陷入死寂,谢华妤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厚重石门窥见外头的人正附耳细听的模样。
“没有声音啊,你是不是听错了?”
说着那人上手敲敲石门,这石门看似是一堵墙,可只要上手一敲,声响足以露馅。
“是空的!回去找人给砸开!”
果然。
趁着脚步声匆匆远去之际,谢华妤将最后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取下墙上火把转而朝着右侧柜子走去,指尖在柜后岩壁摸索半天,终于摸到记忆里的机关。
但她没有立即启动,而是屏息默念,半晌后只听“咔哒”一声响,岩壁如先前那道石门般从中间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可不等动身,山洞便剧烈摇晃起来,碎石噼里啪啦砸落而下。
谢华妤瞅准时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手抱头护着要害,一手举火把照路,仅仅几刹的光景便逃出洞口,但她不敢停留,脚不停歇地往树林深处奔去。
“轰——”
山洞坍塌卷起漫天尘土,她稍稍放缓脚步,正想回头望一眼,却率先撞上玄衣少年那双幽深眼眸。
真是晦气,这都没甩掉,不过也在意料之内。
来不及多想,谢华妤迅速闪身躲进一旁灌木丛,山洞坍塌只能算是谢丞旻所设死局的开端,接下来便是大批杀手。
片刻后七八个黑衣人悄然摸索而来,他们无声交换暗号,搜寻片刻不见人影,似是认定她已经死在山洞里,这才离开复命。
“你仇家真是不少,怪不得混得这么惨。”玄衣少年凉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若非顾虑着跟他拼命也得搭上自己半条命,谢华妤一定现在就弄死他。
她懒得斗嘴,起身加快步伐离开是非之地。
天边泛起鱼肚白,周遭透着灰蒙蒙的光亮。
她沿着山路往山上走,玄衣少年则无声的跟着她,像极了儿时她牵出门遛弯的小狗,不过她的小狗乖乖跟着是因认主,而这位……只怕是在等待时机,趁机扑上来朝着她的要害狠狠咬上一口,不死不休。
“你别跟着我,像个鬼一样阴魂不散。”谢华妤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少年反唇相讥:“你都自身难保了,应该不想在这里跟我打一场分不出高低的架吧?”
谢华妤剜了他一眼,没再怼他。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视线内终于出现新景致,一座红墙砖琉璃瓦的寺庙,牌匾上赫然落着“清音寺”三个大字。
寺门外有四位身着雄鹰服、挎着长刀的左鹰扬卫把守,称不上铜墙铁壁,却也不是她能硬闯的,只能绕到寺庙右侧的围墙。
正当她琢磨着这两米多高的墙该如何翻过去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燕子低飞踏着墙壁倏然掠过,只留下瞠目结舌的她。
所以武侠小说是真的,轻功真的可以飞檐走壁。
不过她也不赖。
谢华妤后撤几步,铆足劲儿疾步冲上前,借着惯性踏上墙腰,一把抓住墙沿顺势翻了上去。
原主是练武的身子,再加上自己从小练习格斗术,也是有武术底子,区区一道墙,手拿把掐。
清音寺内装潢皆比照皇宫大殿,玉楼金阙,奢靡精致,甚至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上下都透着股**贪污的气息。
但如今整座寺庙内都充斥着浓烈且呛人的血腥味,若非谢华妤习惯了这个味道,可真是要吐在现场。
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鲜血,一道道血渍诉说着当时的悲惨,一个个血掌印将当时那些求生的**再次呈现于谢华妤眼前,而那些错综复杂的血脚印,便是那些恶鬼的罪证,纵然是九天神明、冥府阎罗,见了如此场景都要为之心颤。
谢华妤皱紧眉头,脚步却没有因此而停顿。
寺内亦有卫兵把守,一院二人,若花些心思并不难躲过去。
谢华妤记得昨晚清音寺事变后,左右骁卫全部被换掉,眼下是左右鹰扬卫接手,左右鹰扬卫大将军分别是章国栋和屈明。屈明暂且不提,这章国栋的妻子正是皇后陈氏的姨母家的嫡长女孙氏。
如此说来,倒不是蠢得疏于防范,是过于聪慧了。
可古人云,情深不寿,过慧易夭。
二人一路屏息凝神,借着廊柱与假山掩护,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它藏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头,院子外面一个把守的卫兵都没有,甚至这里连血迹都没有,干净安逸的像是与这座寺庙隔绝。
这里原本是谢丞旻藏身之所。
若非章国栋徇私枉法,这里怎会无人值守。
院子两侧种着毛竹,不知其年岁,不知历几载,只见郁郁葱葱,傲然挺拔,颇有几分当代文人不屈的铮铮傲骨,一楹悬山顶正房便坐落于院中。
谢华妤推开房门,一股尘封多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不由侧过脸掩住口鼻,这才迈入房中。
清音寺主打奢华精致,这间屋子简单低调,当真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入门处连个屏风都没有,厅堂内仅铺了张地毯,什么太师椅案桌统统都没有。左侧只放了一张木床,着实没什么特别的。右侧堆积了许多古书古董,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桌上的宣纸被摊开,镇纸压在一角,蘸了墨的毛笔搭在砚台上,像是这里的主人方离开,静待片刻便会回来握上那支笔落下一副丹青。
可砚台的墨已经干了,宣纸上也落下一层灰尘,主人不会回来了。
谢华妤堪堪扫上一眼便径直走上前,拉开厅堂的后门,穿堂风倏然掠过,吹得屋内纸张哗哗作响,吹得谢华妤鬓角碎发恣意翻飞,吹得玄衣少年的衣摆飘扬,恰好露出微微抬起的脚。
早就预判到玄衣少年小动作的谢华妤正偏着头看他,黑酽酽的眼眸中尽是深邃,“你干什么?”
玄衣少年伸了伸腿,神态自若道:“锻炼身体。”
谢华妤眸中散出些许寒意,转眼敛下。
远处天际冒出一角霞光,却足以倾泻万里,照得云朵温柔,人间可爱。
“好像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许是美景治愈心情,谢华妤难得给了玄衣少年几分好脸色。
玄衣少年轻笑,音调里满是不屑:“我告诉你,你会告诉我吗?”
谢华妤笑眯眯地盯着他,不置一词。
少年似是了然般摇摇头道:“你果然不会说。”
“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死了。”
“巧了,我也是。”
谢华妤沉默,旋即走出屋子,最终在那颗孤零零的松树旁顿住脚,静静地看着远处日出,同时捕捉到一抹细碎的亮光,原是松树枝头一颗晶莹的露珠。
少年清冷的声音倏然响起:“其实你跟这场屠杀有关系,对吧?”
露珠将落未落,勾的谢华妤不免来了几分兴致,盯着等着它落下枝头,但它着实顽强固执了些,缠着枝头死死不肯离开。
顿了半晌,她沉声道:“我是该死的人,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若我死了,也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我从来都不是良善之辈,道德谴责不了我。”
言罢她瞥了眼少年,他也跟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却没有上前的意思。
“道德不能,那弱点呢?”
谢华妤诧异地看着他,直至他轻声吐出那几三个字:“无痛感。”
谢华妤脑袋轰得一下炸开,曾经那些不堪的记忆倏然袭来,像是巨浪席卷而来,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溺死,什么都做不了。
谢华妤别开脸,呼吸渐渐急促。
“其实你隐藏的不算高明,记得的时候故作呻吟几下,不记得的时候连眉头都不皱。”
记忆里,似乎有两道声音在此刻重合,隔着遥远的云端传来,模糊得让人心慌。
她忽然笑了,望着玄衣少年问:“你知道了这个秘密,然后呢?”
少年刚要说什么,倏然,他眉头一紧,几刹后他捂着额头陷入剧烈的痛感中,身子渐渐微躬,甚至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
谢华妤狐疑地盯着他,试探地问道:“你怎么了?”。
但回应谢华妤的却是少年痛苦的低嚎,他眉头攒紧,连呼吸都在颤抖。
谢华妤心下犯起嘀咕,虽说她没看见他的全部伤口,但先前闻着血腥味肯定受了很重的伤,可后来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一声都没吭,眼下竟然痛成这样,实在蹊跷。
“啊——”
一声惨烈的嚎叫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谢华妤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须臾之后,谢华妤抬眼看着远处的日出,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她颤着手捋顺碎发,目光又定格在那颗露珠上,崖上的风将它吹得颤抖不止,却仍是执着地攀附在枝头。
刺骨崖风灌入衣领,她不由瑟缩,顺势拢了拢衣领,朝着屋内走去,却在迈开步子的瞬间伸起手轻轻拍了一下头顶的松树枝。
那颗将落未落的露珠擦着她的背脊坠落,啪嗒打在地上,渗进泥里,不见半点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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