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蜀地大旱,赤地千里,庄稼颗粒无收,饥荒如瘟疫般蔓延。烈日高悬,宛如熔金铜盘,灼烤着大地,山川龟裂,溪河断流,连昔日碧波荡漾的溪涧,也只剩干涸的河床,裂开一道道深褐的缝隙,仿佛大地在无声地哀嚎。山风掠过枯树,呜咽如泣,野狗在荒村外游荡,啃食着无人收殓的尸骨。瘟疫与饥馑交织,村庄一座座沉寂,炊烟断绝,唯余荒草在风中瑟瑟颤抖。
沈桃带着年仅两岁的弟弟沈禾,从蜀中山水间启程,一路向东,从白塔村这座小村庄出发奔赴那传说中富庶的平原。她不过十六岁,身形清瘦,肩骨如削,却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扛起了整个家的重量。母亲死于旱灾前的高热,父亲在一次寻粮途中被流民所害,尸骨无存。她成了弟弟唯一的依靠,也是他在这乱世中最后的港湾。
临行前夜,沈桃独自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望着家中那棵老槐树——树皮皲裂,枝叶早已枯死,却仍倔强地立在那里,像一位不肯倒下的守望者。她手中攥着母亲留下的银簪,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是母亲出嫁时外婆所赠。她轻轻摩挲着,指尖发颤。
“真的一定要走吗?”她低声问自己,问那棵老树,也问这方故土。
她舍不得。怎能舍得?这山,这水,这屋檐下的每一块青瓦,都刻着她的童年。她记得母亲在灶前熬汤,父亲在院中修犁具,弟弟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笑声清脆如铃。夏夜,他们躺在竹床上看星星,父亲说:“蜀地虽偏,却是我们的根。”可如今,根断了,水干了,人也散了。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云雾缭绕,像母亲温柔的手抚过天际。她忽然跪下,对着老屋三叩首,额头触地,泪水无声滑落:“爹,娘,我带弟弟走了。我不能让他死在这片土地上。若有来生,我愿还做你们的女儿,守在这巴山蜀水间。”
可她心中,亦有深深的恐惧。平原在传说中是粮仓,是乐土,可对她而言,却是一片未知的荒原。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官道如何走,不知城镇的规矩,更不知那“富饶之地”是否真能容下她这样一个孤女和一个路还走不稳的孩子。她怕前路茫茫,怕灾民成群,怕官吏冷漠,怕自己扛不住风雨,最终让弟弟饿死在异乡的街头。
夜里,她常惊醒,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的旷野中,四顾无人,只有风在耳边呼啸。她喊着弟弟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她抱着沈禾,在破庙中蜷缩成一团,望着漏雨的屋顶,一遍遍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该留在家乡,哪怕饿死,也至少死在故土?”
可每当她低头,看见弟弟在梦中仍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小脸瘦得凹陷,她又咬紧牙关,逼自己坚定起来。她不能回头。回头,是死路;前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出发那日,天还未亮,沈桃已将家中仅存的物事收拾妥当。她打开母亲生前锁在木箱底的布包,里面是最后的家当:半袋杂粮——约莫三升,是去年秋收时省下的糙米与豆子,早已生虫,她仔细筛捡,吹去虫屑,才装入粗布袋中;一小罐腌菜,是母亲亲手所制,坛口用黄泥封着,她舍不得打开,只盼着能在最艰难时,给弟弟添一口滋味;还有几块干瘪的红薯,用稻草裹着,防止磕碰。
除此之外,值钱的物件寥寥无几:母亲的银簪、药炉、一只小碗——碗底有裂纹,却是沈家唯一传下的“体面”之物。她将这些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包好,系在包袱最里层,心想,若真到了山穷水尽,或许能换几文钱,买一口粮。
她摸出藏在草席夹层中的一百一十七文钱——是父亲生前卖柴换来的,一直舍不得花。她数了三遍,将铜钱用麻绳串好,缠在腰间,贴身藏着。这钱,她一分都不敢乱动。
“这点东西,撑不了多久……”她望着包袱,心中酸涩。可她知道,这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她背着弟弟翻过青冈岭时,山风凛冽,枯叶在风中盘旋,如无数无家可归的魂灵。沈桃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脚底血泡层层叠叠,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可她不敢停。弟弟伏在她背上,瘦小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偶尔发出微弱的呜咽,她便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小碗用破布裹着的树皮粥,轻轻喂进他嘴里。那粥是用榆树皮、野菜与少许杂粮熬成,苦涩难咽,却是她们最后的口粮。
“姐姐……饿……”弟弟的声音细若游丝,小手无力地攥着她的衣襟。
沈桃咬着干裂的嘴唇,强忍胃中翻江倒海的绞痛,轻声哼起母亲曾唱过的歌谣:“月儿弯弯照巴山,姐儿挑水下河滩……”歌声沙哑,却如一缕微光,穿透了无边的黑暗。她望着远方灰蒙的天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活着,只要还能走,就一定要带弟弟活下去。她曾在夜里梦见母亲,母亲穿着素白的衣裙,立于一片金黄稻田之畔,对她微笑:“桃儿,别怕,你命如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她们跋涉了两个多月,翻越荒山,渡过浊河。那河水平日碧绿,如今却浑浊如泥浆,漂浮着枯枝、死鱼,甚至还有浮尸,随波逐流。他们以一根枯木为筏,沈桃一手紧抱弟弟,一手奋力划水,险些被急流吞没。就在她力竭之际,岸边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猛然跃入水中,死死咬住她的衣角,竟硬生生将她拖上了岸。
那狗浑身湿透,毛发结成一缕一缕,眼神却明亮如炬,像两颗在灰烬中未熄的火星。它蜷在沈桃脚边,不肯离去,尾巴轻轻摇了摇,仿佛在说:“你跟我走。”
沈桃抚了抚它的头,似乎没明白它的意思,轻声道:“你也无家可归了吗?那就跟着我们吧。以后,我叫你‘阿福’。”
阿福却咬着她的裤脚,带着她来到一处废弃驿站。
夕阳如血,洒在枯黄的草地上,沈桃在一处废弃驿站旁,看见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约莫五岁,蜷缩在倒塌的墙角,衣衫褴褛,脸上沾满尘土,一双眼睛空洞而惊恐,像被惊飞的雏鸟,不知归途。他怀里紧紧抱着刚刚窝进他怀里阿福。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沈桃蹲下身,声音温柔却微颤。
孩子不语,只是死死抱着狗,身体微微发抖。沈桃这才发现,他脚边躺着两具用草席覆盖的尸体——一男一女,面色青灰,嘴角泛黑,显然是瘟疫夺命,沈桃吓了一跳,这场瘟疫,比饥荒更可怕,它无声无息地收割生命,留下满地孤魂。
“他们……是我的爹娘……”孩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他们说,让我等官差来接我……可我已经等了三天……他们没来……阿福不肯走,它一直守着我……”
沈桃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母亲病逝,父亲在寻粮时中失踪,她也曾那样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望着远山,等着永远不会归来的人。那种被世界遗弃的痛苦,像一根锈蚀的钉子,深埋心底,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
她轻轻抚过孩子的发丝,指尖触到他干枯的发梢,柔声道:“别怕,以后有姐姐在。”这话轻如耳语,却如誓言般坚定,仿佛向天地立下诺言。
孩子抬眼望她,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光。他小声说:“我叫刘阿禾,你真能带我一起走吗”
沈桃一怔,低头看看背上的沈禾,又看看眼前的孩子,竟觉是天意安排。她轻笑一声:“那你们就是兄弟了。以后,你叫我‘阿姐’,好不好?”
“阿姐……”阿禾低声唤道,声音轻如风絮,却让沈桃眼眶一热。
于是,沈桃牵起阿禾的手,抱起阿福,三人一狗,继续在苍茫天地间前行。途中,阿禾渐渐地话多了起来,讲述他的家——原是川东农户,父亲善编竹器,母亲精于刺绣,家中虽不富裕,却也炊烟袅袅,笑语盈盈。可一场旱灾,一场瘟疫,一切皆成灰烬。他说这些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沈桃知道,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伤。
“阿福是爹爹捡的。”阿禾说,“它小时候被狼咬伤,爹爹治好了它。它一直跟着我们……爹爹说,狗比人更懂情义。”
沈桃望着阿福,那狗正仰头看她,眼神温顺而忠诚。她忽然觉得,这世间,或许真有某种无法言说的缘分——命运如线,将破碎的灵魂悄然缝合。
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他们抵达了一座县城。城门高耸,砖石斑驳,门前列队如长龙,百姓们面黄肌瘦,眼巴巴地望着县衙前的粥棚。粥是米糠与糙米熬成,稀薄如水,却热气腾腾,带着米香,像一条温暖的河,缓缓流入饥肠辘辘的胃中。
县太爷姓周,年过五旬,须发微白,眼神慈和。他听闻蜀地灾情,连夜上奏,开仓赈济,更将城郊一处废弃村寨改作流民安置点。他亲立粥棚前,目睹灾民接过粥碗,眼中满是痛惜。
“百姓苦矣……”他轻叹,“我虽位卑,岂能坐视?”
沈桃带着阿禾与弟弟,在粥棚领得两碗稀粥。她将粥分成三份,先喂弟弟和阿禾,最后才轮到自己。阿禾捧着碗,眼泪无声滴落,融进粥中。
“姐姐,这粥是热的”他说。
沈桃眼眶一红:“以后咱天天喝热粥。”
县衙的差役带他们去了安置点——一片荒废多年的村落,屋舍破败,墙垣倾颓,但好歹有屋顶能遮风挡雨。沈桃分得了一间土屋,屋顶漏风,墙角结着蛛网,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还堆着前人留下的破陶罐,好在东西屋的土炕看起来还能用。她用捡来的草席铺炕,把弟弟轻轻放下。
阿河站在门口,抱着小狗,怯生生地问:“姐姐,我们……以后就住这儿了吗?”
“嗯。”沈桃点点头,望着这四壁萧然的“家”,眼眶忽然一热。她蹲下身,将阿禾搂进怀里,声音轻得像风:“是的,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咱们也有家了。”
夜深,风从墙缝钻入,呜呜如孤魂低语。弟弟在草席上睡熟,小脸瘦削,呼吸微弱。阿禾蜷在角落,抱着阿火,睁眼望着屋顶的破洞,望着那一点点从缝隙中透入的微光。
“姐姐,”他轻声问,“娘亲走的时候,紧紧抓着我的手,说‘要好好活着’。可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好好活着?”
沈桃没有立刻回答。她坐在他身旁,轻轻握住他冰凉的小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像风中残烛,却倔强地跳动。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那上面刻着劳作的茧、风霜的裂痕,也刻着一路走来的千山万水。
“阿禾,”她声音轻缓,像春溪流过石缝,“好好活着,不是非要吃饱穿暖,也不是非得有屋有田。好好活着,是记住你娘亲的手有多暖,是记得你爹爹编竹筐时哼的歌有多好听,是你还能闻到雨后泥土的气味,还能为一只受伤的狗流泪。”
她顿了顿,望向屋外那片沉沉的夜色:“是哪怕走不动了,也愿意再走一步;是哪怕饿得发抖,也先把最后一口粮递给弟弟;是明明害怕得发抖,却还是敢在黑夜里睁开眼睛——这就是好好活着。”
阿禾沉默着,睫毛微微颤动,像在消化这沉重又温柔的答案。
沈桃继续说:“你爹娘给你的,不是只留下一个名字,或是一句嘱托。他们把‘活着’这件事,亲手交到了你手上——像交出一盏灯,让你在黑暗里自己走。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他们在陪你走。你记得他们,你难过,你流泪,你继续往前走,他们就没真正离开。”
她将阿禾轻轻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抵在他发顶:“以后,你要是想他们了,就摸摸自己的心跳。那里,有他们给你的力气。你活着,他们就在。”
阿禾把脸埋进她怀里,小声说:“阿姐,我以后……想当个编竹筐的人。像爹爹那样,编得又密又牢,能装米,能装菜,还能装……我的家。”
沈桃笑了,眼角有泪光,却亮得像晨露:“好,阿姐等你编出第一个竹筐,咱们把它挂在屋檐下,风吹过来,叮叮当当,像在说话。”
屋外,风停了。天边隐约透出一丝灰白,像撕开一道口子的旧布,却透出了光。阿火抬起头,轻轻“呜”了一声,仿佛在回应这即将苏醒的天地。
沈桃望着屋顶的星光,心中却无法平静。她知道,活下去,只是第一步。他们需要身份,需要口粮,需要一块能种菜的地,需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她不能只靠一碗粥撑下去。但是她现在心是热乎的,只要人肯干,一定不会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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