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种后的第七日,天光还未大亮,晨露在草叶上凝成晶莹的珠子。阿禾像只敏捷的小鹿,赤着脚就冲到了田边。他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这片地。忽然,他蹲下身,眼睛几乎要贴到泥土上,随即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喊:“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沈桃正在屋后劈柴,陆杨在修补农具,闻声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赶到田边。顺着阿禾激动得微微发抖的手指看去——在那片浸润着晨露的深褐色土地上,竟真的冒出了点点柔弱的嫩绿!是豆苗!那绿色细如发丝,娇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倔强,硬生生顶开了板结过的泥土,在清冽的晨光中微微颤动着,如同大地初生的脉搏。
“是豆苗。”沈桃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新生的生命,眼底却漾开无法抑制的喜悦。她再仔细看向旁边播种粟米的地块,在垄沟的缝隙里,也依稀能看到些许针尖般的、鹅黄色的绿意正在努力破土。
她忍不住蹲下身,伸出因连日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柔嫩的绿芽。指尖传来生命最初的、微凉的触感,一股混杂着辛酸与希望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冲得她眼眶发热。这一刻,所有的汗水、血泡和夜半的腰酸背痛,仿佛都找到了意义。
陆杨也蹲在她身边,他的目光扫过那一行行初现的绿意,仔细察看着苗间距和土壤的湿度,沉稳地点了点头:“出得齐整,看这胚芽健壮,是个好兆头。”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沉郁的眉宇,此刻也舒展开来,染上了些许明亮的色彩。
朝阳恰好在这时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泼洒下来,将新生的小苗染上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也照亮了沈桃带着汗迹却洋溢着希望的脸庞。
这充满希望的一幕,恰好被早起担水的邻家王嫂子瞧见。她放下水桶,隔着篱笆就扬声笑道:“哎呦!沈家妹子,你们这地出苗可真快!瞧着真喜人!”
沈桃闻声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嫂子起得真早。我们也是刚看见,心里正欢喜呢。”
王嫂子走近几步,探头仔细看了看苗情,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这苗出得好,往后更得精心。等再长高些,就得间苗了,不然都挤在一处,谁也长不好。”她说着,又热心地指点,“我看你们东坡那六亩地底子不错,西头那两亩怕是得出苗晚些,那块地啊,比东边这地荒不少,你们得多费心。”
陆杨认真听着,拱手道:“多谢嫂子提点。我们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懂,正需要您这样的老把式指点。”
这番谦逊的话让王嫂子很是受用,她摆摆手:“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回头我家男人要去河里捞水草沤肥,到时候分你们一些,撒在西头那两亩瘦地里,最是养地!”
这份不期而至的善意,让沈桃心里暖融融的。她连忙道谢,心里盘算着家里还有半篮子新挖的荠菜,晚些给王嫂子送去。
日子就在这清晨的露水、邻里的寒暄和泥土的气息中,一天天具体而微地铺陈开来。
天不亮,沈桃就起身,趁着凉快先去西头那两亩地除草。那里的野草似乎比别处更猖獗,她必须弯着腰,仔细地将那些与幼苗争夺养分的杂草连根拔起。陆杨则负责照料东坡的六亩地,他心细,总能发现哪里该培土,哪里该疏通一下小水沟。阿禾负责照看小弟,有时提着瓦罐给忙碌的两人送水。阿福跟在每个人脚边,偶尔追逐田埂上蹦跶的蚂蚱。
白日的劳作是繁重而规律的。沈桃和陆杨形成了默契的分工。沈桃心思细腻,手巧,间苗、捉虫这类精细活她做来得心应手。她能准确地分辨哪些是弱苗需要剔除,哪些是壮苗应该留下,指尖在嫩绿的幼苗间穿梭,又快又稳。陆杨力气大,负责挑水、施肥、修补田埂这些活。他从不远处的溪流一担一担地将水挑到西头那两亩地,汗水浸透了他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他却从不喊累。闲暇时,他还会用树枝在松软的土地上,教沈桃和阿禾认最简单的字,比如“禾”、“木”、“水”、“土”。
与邻里的互动也渐渐多了起来。沈桃用自己摸索出的法子,将灶膛灰和烂菜叶沤成肥,效果不错,便会毫不吝啬地告诉隔壁的李婶。李婶投桃报李,在她回娘家时,会给她捎来一些别处才有的菜种。有时,陆杨帮寨子里的赵老爹修好了损坏的犁头,赵老爹便会在他忙不过来时,让自己的小孙子来帮沈桃照看一会儿孩子。他们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和真诚,慢慢融入了这个临时的、却又充满烟火气的流民聚落。
夜晚,土屋里也不再是死寂。油灯下,沈桃就着微弱的光线缝补衣物,阿禾在一旁用陆杨削的小木棍,在地上比划着新学的字。陆杨则就着火光,用柔韧的柳条编织新的簸箕和筐篓,为秋收做准备。小弟弟在铺着干草的简易床铺上酣睡,阿福趴在门口,耳朵偶尔机警地抖动一下。空气中弥漫着白日阳光晒过的干草气息,和一点点泥土的腥甜。
沈桃偶尔会停下针线,听着窗外传来的隐约蛙鸣,看着灯影里陆杨专注的侧脸和阿禾认真的模样,心里那份漂泊无依的空洞,正被这些具体而琐碎的日常一点点填满。
她知道,秧苗长大还需时日,风雨虫害都可能是不测之灾,西头那两亩贫瘠的土地更是需要投入无数心血。但看着这一天天变化的田地,感受着身边切实的陪伴和邻里间逐渐升温的情谊,她的脚步却一日比一日更踏实。
往后的路还长,但种子既已破土,希望便有了形状。她不再是独自一人在荒野中跋涉,她的身后,有了可以互相扶持的同伴,有了渐渐熟络的邻里,更有了这片被汗水浸润、正努力孕育着生机的土地。这一切,都让她有了足够的底气,去迎接往后的每一个清晨。
地里的庄稼一天一个样,绿意渐浓,沈桃和陆杨心里踏实了些,便又将心思放在了住的这间破屋子上。官府分的这土屋,勉强能遮风,却难挡大雨,屋顶的茅草稀疏,墙壁也有裂缝。两人一合计,决定趁着农闲,把家好好拾掇一下。
他俩先是把屋前屋后荒了许久的空地开垦出来,成了两片规整的菜园子。沈桃心思巧,将园子分成几畦,撒上从邻里换来的菜种,又央陆杨用树枝细心地扎了一圈矮矮的篱笆。不过半月余,园子里便冒出了水灵灵的小葱、嫩生生的菠菜,还有几行刚破土的萝卜苗,前后两片绿意,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修房子是大事。两人省了又省,将之前领的安置钱并沈桃小心藏着的最后几枚铜板都拿了出来,买了些必要的木板和瓦片。陆杨年轻时跟着村里的老师傅打过下手,有些手艺,便自己动手,和泥、补墙、更换腐坏的椽子,再将新瓦一片片仔细覆上。沈桃和阿禾就帮着递东西、和泥巴。几日忙碌下来,屋子虽依旧简陋,却终于像个结实安稳的家了,至少下雨天不用再四处摆盆接水。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家底也彻底空了,手里只剩下寥寥几文钱。夜里,对着空荡荡的钱袋,两人都沉默了。
“不能再坐吃山空。”陆杨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明日去镇上看看,有没有什么零工可做。”
沈桃也点点头:“我听说王嫂子他们常去县西边的天水村帮工,那边田地多,缺人手。明日我去问问,看能不能一起去。”
第二日,两人便分头行动。
陆杨去了镇上,他识些字,人也看着踏实,几经询问,终于在一家粮行找到了搬卸粮包的活计。这活计极耗力气,一整天下来,肩膀磨得红肿,浑身像是散了架,但工钱是日结的,一天十五文。他小心翼翼地攥着那十五文钱,又在回程的路上,帮一个货郎推了段陷在泥里的独轮车,货郎谢他,又多给了两文。
沈桃这边,跟着王嫂子等几个妇人,走了小半个时辰的路到了天水村。她们是去帮一户富户种蓖麻。这活计不轻松,要一直弯着腰,在日头下一棵棵地将苗栽下去。沈桃手脚麻利,又不惜力气,一天下来,竟比旁人多栽了快一畦。那管家看了满意,按约定一天给了十二文工钱,见她做得又快又好,又多赏了一文。王嫂子在一旁笑道:“沈家妹子,没看出来你这般能干!”沈桃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抿嘴笑了笑,小心地将那十三文钱贴身收好。
傍晚,两人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子几乎同时到家。在昏暗的油灯下,他们将各自赚来的钱倒在桌上——陆杨十七文,沈桃十三文,整整三十枚铜钱,堆在一起,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碰撞声。这是他们靠自己的力气,为这个家挣来的第一笔实实在在的进项。
“明天……我去割一小条肉吧?”沈桃看着钱,眼里闪着光,试探着问。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陆杨看着她和旁边眼巴巴望着他们的阿禾,重重点头:“好!割肉!再……给小弟弟买两个鸡蛋,打碗蛋花汤。”
又一日劳作归来,沈桃手里果然提了一小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干荷叶包着,还有两枚圆滚滚的鸡蛋。阿禾欢呼一声,围着灶台不肯离开。
暮色四合,小小的土屋里炊烟袅袅,弥漫开久违的肉香。沈桃在灶前忙碌着,先将那宝贵的肉切成薄薄的片,用仅有的一点盐和酱腌上。锅里放了一丁点油,待油热了,先将肥肉部分下锅,煸出些许猪油,那“滋啦”一声,伴随着浓郁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阿禾和小弟弟都忍不住吸着鼻子。接着,沈桃将腌好的肉片和切好的野蒜、姜丝一同下锅,快速翻炒,待肉片变色,再加入下午刚挖来、洗净的嫩野菜,大火猛炒几下。最后撒上一点从园子里现掐的野葱末,香气更是扑鼻。
另一边,小瓦罐里烧着水,水开了,沈桃将一枚鸡蛋在碗边轻轻磕开,金黄的蛋液滑入碗中,用筷子飞快地搅打成细腻的蛋花,顺着滚开的水流倒入,瞬间便凝成了一朵朵漂亮的黄色云絮,再撒上些盐和葱花,一罐清亮鲜香的蛋花汤便成了。
饭菜端上那张用旧木板拼凑的桌子:一大盘油亮喷香的野菜炒肉片,一盆金灿灿的蛋花汤,还有几个热腾腾的杂粮饼子。
陆杨看着这桌在他看来近乎“丰盛”的饭菜,尤其是那盘肉片炒野菜,鼻尖猛地一酸,心头百感交集。他想起自己逃难路上的饥寒交迫,想起母亲临终前担忧的眼神,想起倒在沟渠里的绝望……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却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地方,有了一个能为他点亮灯火、端上热饭的人。这不仅仅是饭菜,这是“家”的味道,是被人放在心上、互相扶持着过日子的温暖。他默默拿起饼子,夹了一筷子带着肉片的野菜放入口中,咸香可口,肥而不腻,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滋味。
他抬头看向正细心喂小弟弟喝蛋花汤的沈桃,灶火的余晖映着她的侧脸,几缕碎发被汗水贴在额角,她却浑不在意,嘴角带着满足的浅笑。这一刻,陆杨心里那份原本模糊的感激与依赖,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生出一种想要永远守护这盏灯火、这个笑容的冲动。这感情朦胧而坚定,像春日地里悄然钻出的新芽,带着泥土的清新和生命本身的力量。
“阿姐,肉真香!”阿禾吃得满嘴是油,小脸兴奋得通红。
小弟弟也咿咿呀呀地,用小手指着蛋花汤,还想再喝。
沈桃看着他们,又看看沉默吃饭却眼角微红的陆杨,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暖意填满。她轻声道:“慢点吃,以后……以后咱们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窗外月色如水,小小的土屋里,笑语晏晏,肉香、饭香、还有那份相依为命、共同奋斗的温情,交织成一幅最动人的人间烟火图。前路或许依旧漫长,但此刻,他们拥有彼此,拥有希望,便拥有了对抗一切风雨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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