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没有记忆的。
它只是蓝,一种吞噬一切的、近乎残忍的蓝。从浅滩处琉璃般的清透,到远洋沉郁如墨玉的幽邃,层次分明,却又浑然一体。阳光豪掷下亿万片碎金,在永无止境的浪涌上跳跃、闪烁,眩人眼目。风是咸的,裹挟着生命的蓬勃与腐朽的气息,穿过礁石的孔洞,发出低哑的呜咽。
江越就是在这片过于庞大的蓝色里,第一个发现了那不协调的黑点。
起初,他以为是某只倦飞的海鸟,或是被潮水推搡的浮木。他正踏在冲浪板上,感受着脚下海水的力量,像驾驭着一头温顺而危险的巨兽。他的身体被阳光烤成蜜色,水珠从他湿漉漉的发梢甩出,划开短暂的、小小的彩虹。他有着属于海洋生物般的明亮与生机,五官轮廓清晰而开阔,总是带着毫不设防的笑意,仿佛人生里从未有过阴霾,即便有,也早已被海风吹散。
然而,那个黑点在下沉。
一种直觉,比理性的判断更快,攫住了他。江越猛地调转板头,借着身后一道涌起的浪势,像一尾箭鱼般破水而去。他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是与大海嬉戏多年蕴养出的本能。
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人。
黑色的头发像海藻般在水中散开,苍白的脸在波光晃动的幽暗水色里,如同一枚即将溶解的月亮。那人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求生的意图,他只是静静地任由海水包裹、吞没,双臂微微张开,像一场献祭,或者说,一场回归。
江越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弃了板,扎入水中。
水温骤然变冷。光线被扭曲,声音被隔绝。只有水流划过皮肤的触感,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宁静。他轻易地靠近了那个下沉的身体,手臂从对方腋下穿过,箍住那异常单薄而冰冷的胸膛,奋力向上蹬踏。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喧嚣重返耳膜。海鸥的啼叫,波浪的拍击,风永恒的吟唱。江越大口喘着气,拖着那个失去意识的身体,游向不远处的沙滩。
他将对方平放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细沙上。现在,他得以看清他的全貌。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苍白得不可思议,仿佛常年不见日光。他的头发乌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却缺乏血色的额头上。五官极其精致,像用最冷的玉石精心雕琢而成——挺拔却带着一丝脆弱的鼻梁,线条清晰的唇瓣此刻是淡紫色的,下颌的弧度收得极紧,即使昏迷中,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倔强。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也是黑色的亚麻衬衫,湿透后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嶙峋的锁骨和纤细的、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
他像一件被海浪意外冲上岸的、来自深海或远古的祭品,与这片阳光灿烂、充满生命力的沙滩格格不入。
江越跪在他身边,拍打他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
“喂!醒醒!”
没有回应。
他不再犹豫,双手交叠,按上那人单薄的胸膛,开始有节奏地按压。随后,他捏住那挺直的鼻子,俯身,对准那冰冷的唇,渡入气息。
一次,两次……
在他准备进行第三轮人工呼吸时,身下的人猛地一颤,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海水从他口中呕出,打湿了身下的沙粒。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片在风中颤抖的枯叶。
江越松了口气,瘫坐在一旁,看着对方。
咳喘渐渐平息。那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刹那间,江越感到一种近乎被刺穿的错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瞳仁是极深的黑,几乎看不到底,像暴风雨来临前最深沉的夜海。里面没有惊魂未定的恐惧,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没有一丝获救后的茫然或感激。那里只有一片空旷的、冻结的虚无,以及从虚无深处一点点弥漫上来的、冰冷的审视。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江越,目光像手术刀,精准、无情,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静,仿佛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或者……一个标本。
江越那被阳光和海风浸透的、自来熟的性格,让他忽略了这目光里最初的不适。他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声音里带着运动后的微微喘息和惯有的热情:“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刚才可真够危险的!要不是我正好看见……”
他的话被一声极其沙哑、低微的打断截住了。
“为什么……”
那声音轻得像叹息,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冷而硬。
“嗯?”江越没听清,凑近了些。
那人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那片无垠的蔚蓝,重复了一遍,这次清晰了一些,却更冷了: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江越愣住了。他救人无数,遇到过惊慌失措的,感激涕零的,甚至因为羞恼而骂骂咧咧的,却从未遇到过这样……仿佛被冒犯了的。
“多管闲事?”江越的眉头挑了起来,哭笑不得,“老兄,你刚才差点淹死!”
“那是我的事。”男人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回江越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与你无关。”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情绪起伏,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对自身以及他人生命的漠然。
江越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看着对方试图撑起身体,那纤细的手臂因为无力而剧烈颤抖,几次都险些重新摔回沙滩上。一种混合着恼怒和本能的善意,让他伸手想去搀扶。
“别碰我。”
那只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男人避开了他的触碰,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缓慢的动作,自己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还在滴水,黑色的布料紧贴着,更显得他形销骨立,仿佛一阵稍大的海风就能将他吹走。但他站得很直,带着一种残破却不容侵犯的尊严。
他不再看江越,目光掠过他,投向不远处支在礁石旁的画架和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他踉跄着走过去,拿起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与海岸线平行的、长满低矮灌木的沙丘走去。
夕阳正开始渲染天际,将他孤绝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金色的沙滩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江越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沙丘之后,心里涌起一阵极其怪异的感觉。海风吹过他湿透的身体,带来一阵凉意。他抬手摸了摸鼻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个……怪人。”
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冲浪板,也准备离开。目光扫过刚才那人躺过的地方,沙子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
他走过去,蹲下身。
那是一枚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金属物件。像是一枚袖扣,又或者是什么装饰品。通体是暗沉的银色,雕刻着复杂的、纠缠在一起的波浪与锁链的图案,中心嵌着一粒极小、却蓝得深邃的宝石,如同凝固的海水碎片。
这一定是那个男人留下的。
江越将它拾起,握在掌心。金属触感冰凉,那粒小小的蓝宝石,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
他回头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沙丘之上,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风吹过。
这片蔚蓝,第一次,让他感到了一丝裂缝。而那裂缝深处,是望不穿的、寒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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