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序没有走远。
他只是离开了那个叫江越的冲浪者的视线,绕到沙丘背后一片嶙峋的礁石群中。这里如同被海洋遗忘的角落,巨大的、布满孔洞的黑色岩石投下沉重的阴影,隔绝了阳光与喧嚣。他背靠着一块冰冷粗糙的岩石,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干燥的沙地上。先前在海水与那人面前强撑的冷漠与尊严,如同被抽走了骨架,瞬间坍塌。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尽管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这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战栗,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迟来的恐惧与……悸动。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被誉为“拥有捕捉灵魂之笔触”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指尖苍白,毫无血色。他闭上眼,试图驱逐脑海中那张过分明亮、充满生命力的脸,那张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关切地俯向他的脸。
江越。
他甚至连名字都知道。在两年来无数个无法安眠的夜晚,这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少得可怜却足够致命的资料,早已被他反复咀嚼,烙印在记忆的最深处。
资料里的江越,是一个平面。阳光,开朗,冲浪技术出众,人缘好。像一张被过度曝光的照片,只有亮部,没有阴影。陆序曾对着那张在领奖台上笑得肆无忌惮的照片,一遍遍描摹,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伪装,但他失败了。照片上的人,干净得像这片海滩上的沙子,仿佛那场夺走陆笙生命的悲剧,不过是他人生旅途中偶然溅上的一粒尘埃,轻易就能被海风吹落。
可刚才,那个鲜活的、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面颊的江越,是立体的,带着海水的咸涩和阳光烘烤过的气息。他的力量,他按压胸膛时传递过来的生机,他渡入空气时唇瓣那短暂却无法忽视的温热触感……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早已冰封的情感外壳。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他当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这句话。那不是质问,而是某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的呻吟。他精心构筑了两年的、用仇恨和痛苦凝固而成的世界,在江越将他拖出海水、强行将生命的气息灌入他肺叶的那一刻,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裂缝。
光线刺眼,让他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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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夏天,也是这片海,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那时陆序二十二岁,刚刚在艺术界崭露头角,被冠以“天才”之名。他的画作里还有着未被完全磨平的棱角和对世界谨慎的探索。而陆笙,十九岁,像一株迎着烈日疯狂生长的植物,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和对海洋近乎痴迷的热爱。
陆笙是冲着那座锦标赛的冠军奖杯去的。他有着和陆序截然不同的性格,飞扬,跳脱,像一团永远燃烧的火焰。他崇拜哥哥的才华,却又固执地走在自己的冲浪板上,认为征服海浪是另一种形式的艺术。
“哥,你看那道浪!像不像你画里那条钴蓝色的巨龙?”训练间隙,陆笙指着远海,兴奋地大喊,古铜色的皮肤上水珠滚落,眼睛亮得惊人。
陆序坐在遮阳伞下,素描本摊在膝头,笔下是弟弟在浪尖起舞的身影。他微微蹙眉,看着远处那道愈发汹涌的浪墙,沉声道:“小笙,今天的浪况不太好,最后一场了,别太拼。”
“放心啦!”陆笙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越是大的浪才越有意思!拿了冠军,我给你换一套顶级的油画颜料!”
那是陆笙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带着笑,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然后转身,抱着冲浪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那片越来越不友好的蔚蓝。
锦标赛的气氛是热烈而紧张的。进入决赛的选手个个实力不俗,江越是其中之一。他就像赛场上另一个太阳,耀眼,夺目,和陆笙一样,是冠军的有力争夺者。
关键的最后一轮。积分咬得很紧。陆笙和江越相继冲入浪区,争夺一道极佳的海浪。也许是求胜心切,也许是年轻气盛,在并驾齐驱的瞬间,两人似乎有了些许身体接触和言语交锋。监控录像模糊,声音被海浪吞没,无人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旁观者只看到,江越似乎对陆笙做了一个带着些许挑衅意味的手势,然后成功抢占了那道浪,做出了一个漂亮的高难度动作,引来了岸边的阵阵欢呼。
而陆笙,被挤开了最佳位置,他看着江越完美的表现,看着裁判席,看着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的浪峰,少年的自尊和好胜心在那一刻燃烧到了极致。他抿紧了唇,眼神里闪过一丝倔强和不服。他没有等待裁判判定,也没有选择更稳妥的下一道浪,而是猛地调转板头,径直冲向了远处那道被称为“恶魔之喉”的、因海底地形特殊而异常凶险的巨大浪涌。
“陆笙!回来!”岸上的教练和队友脸色骤变,嘶声呐喊。
可声音被风扯碎。
陆序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素描本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看着他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如同张开巨口的、墨蓝色的深渊。他的心脏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接下来的画面,成了陆序此后无数个夜晚循环播放的噩梦。
陆笙的身影在巨大的、如同山峦般倾塌的浪墙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浪头毫不留情地将他吞噬,冲浪板像脆弱的火柴棍般被折断、抛起。那个鲜活、明亮的身影,在蔚蓝的暴力下,瞬间消失了。
救援的哨声凄厉地响起,救生艇疯狂地冲向那片海域。
岸上的人群从沸腾到死寂。
陆序推开试图阻拦他的人,踉跄着冲向海边。海水没过他的脚踝,膝盖,腰际……他不管不顾地向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刚刚吞噬了他弟弟的海面。蓝色的海水,此刻在他眼中,是浓稠的、冰冷的墨汁。
“小笙——!”他的呼喊被海浪声淹没,带着血沫的腥气。
他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江越被冲回岸边,被人群簇拥着,脸上带着些许比赛结束后的疲惫和……茫然。他似乎朝出事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很快就被涌上来的人群挡住。那一刻,陆序心中没有明确的恨,只有一片空白的、巨大的嗡鸣声。世界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蓝,那片夺走了一切的无情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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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在一个阴雨天举行。
陆序穿着一身黑衣,站在墓碑前,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石像。他没有哭,眼泪仿佛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就彻底干涸了。他看着墓碑上陆笙笑得灿烂的照片,觉得那笑容刺眼得让人心痛。父母早已哭得昏厥过去,亲戚们的哀悼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回到他和陆笙共同居住的公寓。房间里还残留着海风的气息,冲浪板靠在墙角,桌上摊开着没写完的训练笔记,冰箱里还有他给陆笙买的、没来得及喝的能量饮料。一切都保持着主人随时会回来的样子。
陆序走到陆笙的房间,坐在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合影。照片里,他皱着眉,似乎不满被弟弟强行搂着肩膀拍照,而陆笙则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口白牙,阳光洒满全身。
“哥,等我拿了冠军,我们就去冰岛看极光!听说那里的海和这里的完全不一样!”
少年清脆的声音犹在耳边。
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无助感和无力感,在寂静的房间里将他彻底淹没。他不再是那个备受瞩目的天才艺术家,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唯一弟弟的、破碎的哥哥。他的画笔无法描绘出这种失去,他的色彩无法覆盖这种空洞。艺术,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用。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晨曦将它染成灰白。他开始厌食,食物如同砂石般难以下咽。他回避一切与外界的联系,画室积满了灰尘,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被他直接挂断。
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反复咀嚼那份痛苦,在回忆的碎片里寻找陆笙最后的身影,以及……那个导致了这一切的、名叫江越的冲浪手。
他调取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反复观看那场锦标赛的录像。他将江越那个模糊的、带有挑衅意味的手势截图,放大,贴在画室的墙上。他看着江越在赛后接受采访时,谈及意外时脸上流露出的、在他看来是“虚伪”的惋惜表情。
恨意,如同藤蔓,在痛苦的废墟上悄然滋生,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恨意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柱。它给了他一个目标,一个方向——他要让江越付出代价。他要让他也尝尝失去最重要东西的滋味。
这个念头逐渐变得清晰、偏执。他卖掉了得奖的作品,推掉了所有的邀约,像个幽灵一样,开始追踪江越的踪迹。他知道江越常在这片海滩活动,于是,他来了。
带着他的画具,和他的仇恨。
他原本的计划,是接近他,了解他,然后……他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或许是揭露他的“真面目”,或许是让他身败名裂,或许,是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将他推入深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选择了那片特定的海域,因为那里暗流涌动,因为那里偏僻无人。他并非真心求死,那是一种自虐般的、对弟弟的祭奠,也是一种对命运的试探。他走入海水,感受着冰冷淹没脚踝、膝盖、腰际……如同两年前他走向那片吞噬陆笙的海域。他想体会弟弟最后的感受,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的绝望。
然后,江越出现了。
像一道光,蛮横地刺破了他精心营造的黑暗仪式,将他强行拖回了人间。
这太讽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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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彻底沉入了海平面,最后一丝暖光被墨蓝色的暮色吞噬。礁石的阴影变得浓重,如同实质。海风变得更冷,吹过湿透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陆序终于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缝隙间那片逐渐被星子点缀的夜空,以及脚下不远处,在暮色中依旧不知疲倦涌动着的、深沉的海。
它刚刚几乎吞噬了他,又被同一个人,从它手中夺回。
江越。
这个名字再次划过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他救了他。用那双曾间接将陆笙推向死亡海域的手,救了他。
这算什么呢?命运的玩笑?还是某种残酷的救赎?
陆序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精心构筑了两年的仇恨堡垒,在那一刻被动摇了。他看着那个救了他的人,看着他眼中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切和困惑,他无法像对待一个抽象的复仇对象那样去对待他。
那鲜活的生命力,像火焰,灼伤了他冰封的心。
可是,陆笙呢?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笑容灿烂的弟弟呢?他的死,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无助感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比海水更冰冷,更令人窒息。他恨江越,恨他的无心之失,恨他此刻的存在,恨他打乱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可更恨的,或许是此刻心中那悄然萌生的、对那缕阳光的……一丝不该有的贪恋,以及因此产生的、对自身背叛感的强烈憎恶。
他无法原谅江越,更无法原谅自己。
陆序艰难地站起身,扶着冰冷的礁石。身体依旧虚弱,但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冰冷。他整理了一下湿透的、皱巴巴的衬衫,像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士兵,整理着自己残破的盔甲。
他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支撑。唯一清晰的,是那片蔚蓝的海,它见证了过去,也笼罩着现在。它既是坟墓,也是舞台。
而他,这个被留在人世间的、破碎的哥哥和……可耻的复仇者?他站在命运的裂缝之间,前路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想摸向胸前,却摸了个空。那枚刻着波浪与锁链、镶嵌着深海蓝宝石的胸针,不见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也好。
就让它,留在该留的地方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夜色中低吼的海,然后转身,拖着沉重而冰冷的步伐,一步一步,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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