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角早解,蝉鸣半夏。
自幼生长于琉璃世界的迦黎从未见过这般郁郁葱葱。
毕竟大阎浮提山太高,高到连山阳融雪也很少见。
万幸老师曾是个游走四方的苦行僧。他给迦黎讲过山下的世界多有春夏秋冬之分,并不似雪域这般,总是千篇一律的白。
可是迦黎现下并没有欣赏深红翠绿的兴致,她在逃命,身后是三个来自须弥宫的大和尚。
尽管她不知道还要跑多远,跑向哪里,但总得先从下山开始。下这座,较之雪域的山坳也矮了许多的寒山。
西极有山,远望缥缈,云烟生黛。
楚山县,寒山镇。
朗朗书声不断,扰得学堂门外的那株老树无风自摇。
烂木板制成的门乍然吱扭一声,活像只被踩了长尾的猫。
“先生,我来迟了。”
虽只是个小镇中的破旧私塾,但教书的先生却是个有功名的谪官,见过真正的大世面,很讲规矩。
姬渊直挺挺地跪下,并伸出一只手来。
凡迟到的,需以戒尺责备其懈怠。这就是先生的规矩之一。
“因何来迟?”
在先生眼中姬渊是个极刻苦的学生,他不相信姬渊会因为贪玩而误了学业。尽管他每日上学需先爬上足有二十里的山路。
“去给父亲送葬。”
“令尊,”不知为何,先生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想干咳几声。“咳咳。过世了?”
“月余前病故。”
“那为何今日才发丧?姬渊,你何时也学会了扯谎!”
根据西极的传统,人死后即会发丧,待停灵三五七日后再出殡。当然也有些世家大族的老爷们,死后长达百日都不下葬,但人家那是为了选个能让子孙后人飞黄腾达的好日子,讲究的很。
先生年轻些的时候,曾热衷于圣教术数,尽管算不上精通,却也知道今天绝不是个“好日子”。
“因家产都用去还了父亲的赌债,所以只好出售祖屋筹措丧葬费用。但直到今日方才寻到买家。”
“可这一个月来,我见你每日读书练字悉同往日,未见有枯槁之色。”先生并非不信,而是难以置信。
“先生,”姬渊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背诵三字经或者百家姓什么的,“是家父病亡,不是学生,学生身体康健未曾染疾。”
听起来像死的只是个同村的远房亲戚。
“你,没有难过吗?不见痛苦,不见哀色?”
“人,总会死的。”姬渊依旧跪得笔直,手也仍然伸着。“更荒谬的是,人从一出生就开始死去,活着不过是为了活着。我的父亲死了,按照礼法我需要多久才算是表达出了自己哀伤?三天三年还是三十年?”
“罢了。坐回你的位子吧。今日,我们要讲解……”
“先生,您还尚未责罚学生。”
先生眉头皱得很深,戒尺呼啸的声音也比平常惩戒顽徒时更盛。
片刻之后,朗朗书声再起,风不摇,树不止。
仍在逃命的迦黎当然听不到什么读书声,她只是开始厌恶起世外的青翠了。
因为跌倒在泥土里远比雪地上更痛。
但痛也不能喊出声,毕竟追她的人俱是大名鼎鼎的须弥宫佛圣。
天眼、解空、智慧三位佛圣无声出现在迦黎刚刚摔倒的土坑旁,顺着土坑望去,可以看见十数座院落散布在山谷里,组成一个不大的村子。
天眼张望了片刻,终是不甘的散去双目放出的金光。
“迟了!红尘浊世已将坦陀罗之心掩藏,再难找出它的气息了!”
智慧:“事关圣衡者千年大计,必要时宁可毁掉坦陀罗之心!”
解空皱着眉掐算,“通道即将关闭,我们时间不多了。”
天眼叹息一声:“一切皆是定数,终究无法改变。”
智慧:“因缘法不受时空间限制,或许仍有机会!”
解空:“那便将此地坐标告知持律,让他隔空出手,断了这座山的因果!”
“如此西极人岂不是也知道……”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想一想,佛国圣骸遗失在外,届时愿意无偿帮咱们寻找的人一定不会少。”
“若坦陀罗之心真为他人所得怎么办!”天眼仍有些不放心。
“那就让叶安饶提前入圣,琉璃世界的东西还是让琉璃世界的人来守着才合适。”智慧是三人中最年长的,但声音听起来却干净得像是少年。
天眼与解空闻言犹豫了一瞬,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回山上。
姬渊的身影从进山的山路转角出现,他本不打算再回来的。
他唯一的亲人已经下葬,就连住了十八年的老屋也被卖给了一个收山货的权作库房用。但他还是回来了,没什么别的理由,就是想再看一眼那已经变得有了一丝陌生的故园灯火。
等姬渊爬上村子对向的山崖时,他见到的却是一个白烬缓缓升腾的巨大空谷,以及一名坐在巨岩边荡着双腿的少女。
应该算是少女吧。唇红齿白,眉目弯弯的,还带着点婴儿肥。
只是姬渊不太理解为什么六月的天里,居然还有人戴着手套穿着长靴。
褐色的,很精致,像是鹿皮,看起来倒也没让人觉得会有多沉重和闷热。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姬渊不客气的和迦黎挤到同一块石头上随意闲聊起来。
“你说你来自雪域,那里也有星辰吗?”语气诚恳,一如没什么见识的乡野少年。
“有是有,但琉璃世界总是白昼,还没完没了的下着雪,所以看得不如这里清楚。除非是趁老师不在的时候偷偷用琉璃天眼去看。”
“琉璃天眼?”
“一个巨大的琥珀球,足有一头熊那么大,里面是颗不知道什么怪物的眼珠。可以看到我佛国境内七百余万里所有的高山与深谷,但只能由星佛族使用,你想看的话怕是不行了。”
“星佛族不算是人族吗?”
“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族类,但实际上,与你们也没多大不同。”
“那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
“因为我们的世界被毁掉了。”
“这么说,麟族与侥族也是……”
迦黎被问得烦了。
她早预料到了须弥宫的佛圣们,为了抢走坦陀罗之心是不会在意凡俗中人死活,所以在借助村民们混淆了雪域气息后,她就一直坐在村庄对向的山上静等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至少得给人家收尸才行!
只不过她没预料到持律在通道另一端也可以使用因缘法,更是狠心将整个山谷燃尽。
除此之外,她也没预料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一个喜欢问东问西的本地人。
可到底是不是本地人,迦黎有些怀疑。若是的话,下面被毁了的岂不就是他的家。
迦黎偷瞄过去。
高鼻窄眼,一脸的恶毒相。头发倒是黑亮,却只随意绑了个简单的马尾披在身后。嗯,坐得也很直,像块打磨好牦牛骨。
“你应该,”迦黎斟酌着词句小心试探。“能猜出来他们是被我连累而死的吧。”
姬渊没有回话只是点点头。
山间多风。谷里的白烬摇曳着被吹到了这边的山上。
迦黎站起身垫着脚试图去触碰,但她矮了点。
姬渊也试着伸过手,可眼见要捉住时,迦黎却急忙一口气吹散了它。
“那是被因缘法点燃的因缘轮回,碰了的话,你就沾上因果了。”
“我听不明白。”姬渊依旧坦诚。“什么叫因果?”
“就是具象化了的缘法。须弥宫的大和尚们想抓我回去,我没办法为了脱身只好利用村里的人来承这个因果,这漫天的白烬就是凝固了的业力,你碰了就会被纠缠一生。”
“原来是这样。”姬渊点点头,又接着问,“那你还需要继续逃吗?”
迦梨挠挠头,显得颇有些无奈,“其实他们不追我,我也还是要回去的。毕竟我还承着别人的因果。”
“我从没离开过这片山,最远也不过就是到二十里外的镇子去读书。”姬渊忽然站起来握住一点白烬,“所以我很想出去看看你说的琉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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