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所有如同寄生在脑髓里的恐惧里，卢河很难说她最极致恐惧的究竟是哪一个。房间，家，那栋楼，那片小区，甚至那整条南马路，都如同一个被真空罩住的独立区域，扎根在她的记忆里。不管她走多远，那个区域都会顺着梦境的羊肠小道，悄无声息地跟上她。
在梦境里，南马路总是沉没在夜色里，街上人影寥寥，但充满着路灯昏黄的光。她徘徊在大街上，大多是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是在等一辆公交车，有时候是试图走回家，有时候心里想着要找妈妈——结果从未到来，而她总是困在这个过程里，等待，寻找，彷徨，像个魂魄。
她也试图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或许，幼时与母亲分开的经历会是一个主要原因。
她现在还记得，在小学校门口，妈妈来看她，又很快和她道别。她小小的心里十分痛苦，难过得流下眼泪。妈妈也流泪，但还是催促她，快进去吧。
等她长大点，她们会约在商业街的某个地方，一起逛街、吃饭。或是约在344公交车终点站，那里也是城市的边缘——母亲从农村来，她从市区赶来此地，两人在此碰面，在一家好像没什么顾客的私人开的快餐店，点一份炸鸡汉堡，一起吃着。炸鸡汉堡的香味和里面沙拉酱的甜味，一直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久而久之，她也不再为此痛苦。但其实直到她又长大了很多，才真的明白很多事。
比如，父母的关系。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她要长到多大，多懂事，多早熟，才会想明白，她的爸爸妈妈早就不能再继续维持一个家庭的样貌了。哪怕家里再脏再穷，哪怕讨厌的事情再多，她本能还是希望自己的爸爸妈妈要“在一起”，不要分开，哪怕那两个人早就分居了，但情感上，卢河会默认他们还是“在一起”的。
直到，父亲的脸面被砸碎在地上，不得不将孩子当成了倾诉的对象。
“你妈妈要跟我离婚，”父亲的脸色阴鸷，“她跟别的男的跑了。”
很不合时宜地，卢河脑子里浮现出妈妈和另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奔跑的画面。
跑了……
父亲冷冰冰的言语戳穿凿碎了她的假想，“她要是真敢离婚，我就先杀了她，再自杀。”
卢河不说话，她瘦小的身体微微前倾，靠着饭桌边缘。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还记得，后来父母两人莫名其妙地安生了几年，当然也是在分居的前提下，直她高二那年，才再次爆发争吵。
起因竟然是因为妈妈要给她买新手机。
“她哪来的钱买手机？”父亲喝醉了，声音里有明显的黏性，“肯定是哪个男的给她买的。”
“儿子，”父亲对卢河说，“她要是把手机拿来，我当场就把它砸了。”
父亲越想越气，好像这样说几句根本只是隔靴搔痒。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然后胡乱骂了一通，最终砸了自己的手机。
然后他往卢河桌上扔了一千块钱，自己披上外套，扬长而去。
卢河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他去找你了。她关上灯，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在原本的双人床上面架起的一个单人上铺。她仿佛下定决心，又给妈妈发了条信息：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黑夜漫长，睡意却总也不来。
她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打开手机给当时的男友，也就是那个高个炸毛的初中同学发了一条短信：我把我给你，你要吗？
多么露骨又大胆的宣言。
她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如果就这么死了有点不甘心，想实操一下小电影里讲授的课程。
后来只是证明，疼，没别的，简直就是自虐。
卢河从学校走出来，进到小卖铺里，回想着最近从父亲手机里翻出来的母亲的电话——她实在很难想起母亲多年前的老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是母亲的声音。这个时候的母亲，恐怕也在纠结犹豫吧。正因此，卢河更要尽早表明立场。
“妈，”卢河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失语多年的人在找说话的感觉，“你如果想和我爸离婚，就离吧，我支持你，真心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反正你们分开那么久了，对我根本没什么影响。”卢河像是怕母亲不相信似地继续解释着，“妈，如果下定决心就别犹豫，尽早找个律师，让专业的人帮忙。”
“儿子阿，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妈妈的声音终于传来。
卢河笑了笑，“不用别人跟我说，我已经长大了，能明白，也能理解。”
母亲又陷入了沉默。卢河接着说，“这种事越拖着，最后大家都痛苦，你们痛苦，我也好不了，不如趁早快刀斩乱麻。”
挂断电话后，卢河仍像是有点恍惚。她将一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嘴里，瞬间又觉得自己一时间习惯不了这么厚重的甜，便又把糖吐出来用糖纸包了回去，揣在外衣口袋里。
虽然她心意已决，但不免还是对父亲有点愧疚感。
……如果，两个人这次真的能顺利把婚离了，此前困扰母亲多年的痛苦就能消失了，她也不枉走这一回。
回家后，正遇上父亲在穿衣服，准备上夜班——父亲就在她初中对面的小区当保安。
父亲像往常那样嘱咐她在家听奶奶的话，便离开了，对他宝贝女儿暗地里对他的背刺浑然不觉。
卢河将外套挂在本来挂着父亲外套的位置。这个挂衣服的地方在她房间的墙上，处在床和立柜之间的暗影里。
随后，她便如往常那般与奶奶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回到房间做作业。
一个人的夜晚，她的自由度达到峰值。写作业，听歌，看小说。哪怕是重来一次，她励志发奋图强，但夜晚的闲暇时光，仍是这么过——既丰富多彩，又百无聊赖。
这一天晚上，她心血来潮，翻出了父亲藏匿在床垫下面的小电影。
很神奇的是，这东西真的很催眠，她看着看着，就觉得脑子变得像一团浆糊一样，上下眼皮直打架。
突然，毫无来由地，她浑身激灵了一下。因为她余光里好像看到什么在动，在暗影里。
她顺着余光的方向，看向她挂在墙上的衣服。隐隐地，那个东西还在动……
就在她的口袋边缘，有……两根……长长的……黑色的……一直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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