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庸,元光四年冬。
往前追溯,阳嘉年间的战乱已将帝国的根基啃噬得千疮百孔。而今新皇践祚四载,外有烽烟四起,内有奸臣贼子,依旧民不聊生。
卯时三刻,晨雾还没散尽,李袭明裹着件半旧的青缎披风,袖着手站在汴河边的石阶上。
河水裹着碎冰碴子哗哗流淌,对岸瓦肆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
又到了钦天监每月例行报告天象的日子,她一大早上便出发,一路从汴州城的东南角向着皇宫而去。
“娘子且留步!”身后传来苍老的喊声。
她回头,见个挑担的老汉踉跄追来,筐里新摘的莼菜还滴着水珠:“上回说要闹灾,俺们连夜搬出草棚,果然第三天棚子就叫雪压塌了!”
听到这话,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笑意,随即从荷包摸出几枚通宝,轻轻搁在菜筐边:“往后还是莫信这些,要看官府告示。”语气轻轻的,带着一股劝诫的味道。
“钦天监李大人说的话还能有假?”老汉固执地把钱推回来,反倒塞给她两捆鲜嫩的莼菜。
看着老人质朴而执拗的脸,李袭明心头一暖,又泛起一丝无奈,她无法带着青菜去面圣。
没等她推拒,老汉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五十岁正是奋斗的好年纪啊,李袭明感慨道。
将莼菜给了路人后,随即继续前行。
太阳爬上朱雀门城楼,金光劈开青雾,把守门禁军铁甲上的寒霜照得刺眼。
带队旅帅伸手拦住她时,铁护腕擦过她前襟,冰得她往后缩了半步。
查完腰牌后,终于进了宫。
宫道上的雪扫得潦草,她提着官服下摆小心踩在干爽处。
穿过光禄寺后院时,两个抬膳盒的小太监突然从月洞门里钻出来,险些撞翻她。
“作死呢!”年长些的太监刚想要发怒,看清是她后,脸上的怒色瞬间褪去,随即化作一脸谄媚,呵斥左右:“还不给李大人赔罪!”
他转向李袭明,姿态放得极低:“下头人不懂事,冲撞了您,万望海涵。”
李袭明目光扫过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摆摆手说自己无事。
太监嘿嘿一笑,靠近她耳语道“李大人,贵妃娘娘今早不慎摔了玉如意,咱家这心里,实在是不安哪…”
李袭明心看透他的来意,笑着道:“今日太阳犯太微垣,易有口舌之争。公公在宫内当差,更需多加注意,方能避免祸从口出”
老太监听到了想听的话,心满意足地让开了路。
终于到了思政殿外,汉白玉阶还凝着晨露,李袭明提着官服拾级而上,却见一人执麈尾倚栏而立,玄色官服被霞光浸出紫晕。
朝阳恰好描摹出他清隽的侧影,挺直的鼻梁在颊边投下一道浅影,微抿的薄唇似笑非笑。
他抬手整理被晨风吹乱的官袍领缘,转身望向她,修长手指在玄色缎面间格外分明。
“明娘。”崔文璟用麈尾轻敲掌心,面向她缓缓说道,“听说你前日奏报彗星经天?”
她屈膝行礼,垂眸盯着石阶缝隙:“少师消息灵通。”
“不及明娘观天彻地。”他转过身,俯身作势要扶。
手指看似随意地搭上她的手腕,指尖却在她宽大袖口的内侧缓慢地划过一道。
她欲起身抽手,他的力道却恰到好处地禁锢着她。
借着官袍宽袖的遮掩,他的拇指带着灼人的温度,重重按上她微凉的掌心,带着狎昵与试探。
李袭明浑身一僵,她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
崔文璟看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与薄怒,反而低低地笑了,那笑声裹挟着熏香,拂过她的耳廓:“我特地在此等候明娘,因着河东节度使又请增兵饷,圣人在思政殿发火呢。“
他停顿了一下,细细看李袭明的反应,“若待会问起星象吉凶,明娘可得好好回答。”
李袭明趁他说话间气息微松的刹那,手腕猛地一沉一旋,终于从他掌中滑脱,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她后退半步,冷声说道:“钦天监只述天象,不论人事。”
晨钟恰在此时轰然震响,声波荡开,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远,也似乎荡开了两人之间凝滞得近乎粘稠的空气。
崔文璟的目光先是掠过她微微泛红的手腕,随后停在她因紧绷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脖颈上。
玄色官领紧紧包裹着那截肌肤,正随着她压抑的呼吸细微起伏。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李袭明见他半晌不语,心底升起一丝不耐,不再等待他的回应,径直侧身从他身边掠过
“辰时三刻了,该进殿了。”她的声音已恢复一贯的平静,背影挺直如修竹,走向思政殿那幽深莫测的门内。
崔文璟依然倚着栏杆,望着她彻底被殿内阴影吞没的背影。
他抬起方才触碰过她的那只手,仿佛在回味那短暂却清晰的触感,唇角笑意更深了几分。
殿内金砖反射着炭盆的光,李袭明在门边垂首而立,等待皇帝传召。
紫檀屏风后传来茶盏轻叩的脆响,她听见皇帝隐隐约约带笑的声音:“...爱卿这般说来,倒像是朕亏待了河东将士。”
“陛下明鉴。”苍老的嗓音带着些许喘息,“非是老臣固执,实在边关寒苦...”
她悄悄抬眼,从博古架的缝隙里望见半幅绛紫袍角。那绣着麒麟补子的衣袖正微微发颤,想来是兵部尚书刘老大人。
崔文璟没有说慌,军事紧急,昨日就听闻刘老大人为军饷之事在政事堂争了整日。
两个宫女捧着新炭绕到她身侧,银霜炭在铜盆里叠出细碎的响动。
她借着让路的姿势往帘幕阴影里退了半步,裙摆却拂倒了架上的青瓷梅瓶。
李袭明反应迅速接住,然而却来不及阻拦宫女小声惊呼出声。
“外头何人?”皇帝的声音立刻传来。
李袭明应声转出屏风,恰看见刘尚书用袖口按着额角的汗。
御座旁的错金熏笼升起袅袅青烟,将皇帝半张脸隐在氤氲里。
李袭明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碰到交叠的手背。
熏笼里飘出的龙涎香过于浓重,呛得她喉头发紧。
“原来是钦天监的人”皇帝看到李袭明的官服自问自答,指尖敲着扶手上的玉螭。
“...便按方才议定的章程办。”皇帝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像隔着层纱,向刘尚书吩咐道。
她听见刘尚书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余光里那双绣金乌皮靴正缓缓转向殿门方向。
有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凑到御座旁,往狻猊香炉里添了块沉香。
青烟升腾的间隙,皇帝伸手取过案上那盏琉璃葡萄。
李袭明头更低了。冬日里的葡萄,想必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送到皇帝面前。
刘尚书退至门边时,忽然有本奏折从老尚书袖中滑落,纸页散开在她膝前半尺处。
她瞥见了地上“河东饥荒”四个墨字,没等细看,内侍已利落地收走了散页。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皇帝忽然轻笑:“这葡萄倒甜。”
琉璃盏被递到旁侧宫人手中,那宫女捧着盏退下时,鞋底蹭过李袭明垂落的披风带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袭明膝盖发疼时,御前总管太监才用拂尘轻轻点地:“李官正,圣人请您起身。”
她应诺起身时,腿麻得晃了晃。
皇帝没管李袭明,正俯身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个九连环,玉片相撞的声响里。
总管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脸色,稍后对李袭明摆摆手:“今日圣体倦乏,改日再奏。”
李袭明顺从的告退。出门槛时,身后传来玉器坠地的脆响。想必是九连环碎了。
廊下候着的两个小太监立即躬身凑过来。似乎想送她出宫,她摇摇头,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
宫道上的残雪被风吹起,沾湿了她官服前襟。
今日出门之时,便算出运势不好,没想到果真如此。李袭明在心中想到。
但是更倒霉的时候还在后面。
李袭明正沿着宫墙阴影往回走。忽见前方青石道上一片骚动,八名侍卫粗暴地推开沿途宫人,有位绯袍官员的幞头都被碰歪了。
她认出是当朝宰相杜崇晦,随即退至柏树阴影里,垂首盯着青石缝里钻出的枯草,屏住呼吸,看着那双云纹皂靴从眼前掠过。
直到队伍快要走过柏树林,她才悄悄舒了口气。
“树后头躲着谁?"杜崇晦突然驻足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声音冷得像冰。
李袭明不得不挪步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膝深蹲,行了一个极致谦卑的礼:“钦天监李袭明,冲撞杜相了,万望恕罪。”
杜崇晦的紫金鱼袋在阳光下晃出刺目的光,年轻的丞相披着玄狐大氅站在十步外,紫袍金带映得他眉眼如刀裁。
杜崇晦慢慢转过身,目光如探灯般扫来最终落在她身上:“钦天监?”
他往前踱了半步,语调平缓却带着重量,“你从思政殿那边过来?”
李袭明回道,“诺。”
“今日陛下召见刘尚书,多久?”他漫不经心的的问道。
李袭明声音愈发低微:“下官…未敢记时。”
听到这近乎懦弱的回应,杜崇晦眼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烦,转身欲走。
不知想到了什么,却顿住又开口命令道,“抬头。”
李袭明依言微微抬头,风恰好吹乱她鬓边碎发,掠过她低垂的眼睫。
杜崇晦的视线像冰冷的针尖,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
不知何时,他手中的象牙笏板已抬起,用那光润的尖端抵住她下颌,迫使她维持着仰视的姿态。
他问道,“会解梦么?”
笏板的凉意渗进皮肤,李袭明看见对方瞳孔里映着摇晃的倒影:“下官……略懂些皮毛。”
“前日梦见白虹贯日,何解?”他又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风卷起一片枯叶,擦过石阶,发出沙沙轻响。
她低垂视线,盯着那片打旋的叶子回道,:“回杜相,《乙巳占》有载……此乃贤人隐退之兆。”
他忽然用笏板尖端向上轻佻地一挑,掠过她官服的前襟:“本相还常梦见女尸浮于太液池。”
李袭明目光追随着笏板上反射的冰冷日光,喉间轻轻滚动:“古书有云,流水载阴魄,主……有冤情未雪。”
“呵。”杜崇晦嗤笑一声。
笑声未落,笏板一端已迅捷而强硬地抵住她耳□□位,不容抗拒地迫使李袭明完全抬起头,直面他寒潭般的双眸。
“那女尸转过头来——”他声音陡然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长着你的脸。”
李袭明袖中的指尖瞬间掐入官服内衬,带来一丝刺疼,让她维持住清醒。
她猛地侧头脱离笏板的钳制,顺势跪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惶恐不安:“下官愚钝,学识浅薄,不敢妄解杜相玄梦。”
笏板带着风声,重重敲在她肩头,不疼,却满是羞辱的意味。
“听说你是卜筮宗出来的?卜筮宗世代执掌钦天监,最懂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李袭明不回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杜崇晦直起身,目光扫过地面,随即用鞋尖精准地碾碎了那只刚从石缝中探头的蚂蚁。
再未多看她一眼,他披着那身玄狐大氅,带着扈从,消失在宫墙深邃的阴影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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