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起点,是冰凉的墙壁和指尖粗糙的铅灰。两岁半的吴芊芊,攥着一截短秃的铅笔,在出租屋斑驳的墙皮上,画下了她人生的第一道痕迹。那歪扭的、不成形状的线条,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幼年意识。她“咯咯”地笑了,一种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攫住了她。墙,成了她最初、最广阔的画布。
然而,笑声很快被外婆尖利的呵斥掐断。“作死啊!赔钱的东西!墙都给你弄脏了!”粗糙的手掌拽得她一个趔趄,铅笔脱手飞出。外婆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严厉,像一张揉皱的、充满怨气的纸。小小的芊芊不明白“赔钱货”是什么意思,但那三个字如同冰冷的烙印,随着每一次拉扯、每一次因画画而招致的打骂,深深地刻进了她的骨头里。后来她才明白,这是她那个人渣父亲吴建国扔给她的标签——“女儿是赔钱货”。
十一岁,吴芊芊站在学校厕所肮脏的镜子前。镜中的女孩,校服宽大不合身,像套在一个瘦弱的架子上。脸上、胳膊上,新旧伤痕交错。有些是外婆盛怒下的“管教”,有些是课间被推搡进杂物间撞的,还有些……更隐秘,更屈辱,是那些嘲笑她是“没爸的野种”、“画画疯子”的同学留下的“杰作”。他们视她为脚下的淤泥,可以随意践踏。老师呢?班主任王老师那轻飘飘的眼神扫过她时,总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肮脏的传染病。“吴芊芊,又在做白日梦?画那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课堂上的哄笑声像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活着,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忍受外婆的责打?是为了承受同学无休止的嘲弄和拳脚?是为了在老师冰冷的眼神里寻找一丝不可能存在的肯定?还是为了……那个只在姐姐吴魏魏口中偶尔出现、却像噩梦阴影般笼罩着她们生活的“父亲”?姐姐每次从父亲那边回来,脸色总是蜡黄,眼神里藏着深深的恐惧和疲惫。她总说:“芊芊,熬过去就好了。” 可是,怎么熬?熬到哪里才算尽头?无数个夜晚,芊芊蜷缩在小小的床上,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夜,找不到一丝星光。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直到那个下午。又是被堵在放学后僻静的小巷。书包被抢走,画本被撕碎,纸页像绝望的蝴蝶纷纷扬扬。拳脚落在身上,她已经麻木了,只是死死护住头。那些恶毒的言语像污水一样泼来:“赔钱货!野种!画画能画出你爸来吗?”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新伤和破碎的纸片回家时,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
“住手!”
压迫骤然停止。吴芊芊透过凌乱的发丝缝隙,看到一个年轻男人逆光站在巷口。阳光勾勒出他颀长的轮廓,看不清面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那群小混混似乎有些忌惮,骂骂咧咧地散开了。
男人快步走过来,没有先扶她,而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被撕碎的画纸一片片捡起。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芊芊呆呆地看着。
“疼吗?”他抬起头,声音温和。阳光终于照清了他的脸,眉目清俊,眼神清澈而温暖,像初春融化的溪水。
芊芊摇摇头,又点点头,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委屈、疼痛、还有一丝莫名的羞耻,汹涌地冲上眼眶。
他看到了她手臂上狰狞的旧疤,眼神微微一凝,却什么也没问。他把整理好的碎画纸轻轻放进她颤抖的手里,然后,变魔术般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沉甸甸的盒子。
“给,”他递过来,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她冰冷的心底,“你的笔,能劈开这黑夜。”
盒子里,是一套完整的、散发着松节油和崭新颜料气息的画具。画笔排列整齐,颜料管饱满鲜艳,还有厚厚一叠雪白的画纸。
这不是颜料。
吴芊芊怔怔地看着盒子,又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这不是颜料,这是……撬起她沉沦人生的支点!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那声哽咽冲出来。
“我叫春,春天里出生的春。你也可以叫我春哥哥”他微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在街角那家‘春晓’画廊帮忙。喜欢画,就画下去。用力地画,用你的颜色,把这该死的黑夜劈开!”
春哥哥。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温暖的眼睛,瞬间烙印在吴芊芊濒临绝望的心上。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两岁半墙上的第一笔;外婆的责骂和拉扯;外公佝偻着背,偷偷塞给她一小块舍不得吃的糖,他身上总带着廉价烟草和苦涩中药混合的味道——那是抽别人烟屁股攒下的烟丝味。外公一辈子省吃俭用,唯独对她和姐姐,倾尽所有,宁肯自己饿着,也要让她们多吃一口。可肺癌……化疗的痛苦最终也没能留住他……外公走了。唯一无条件爱她们的人,也走了。
还有那个所谓的父亲!吴建国!他根本不配活着!妈妈怀着她的时候,他就搞大了小三的肚子!那个所谓的“弟弟”,只比她小两岁!仅仅因为她是女孩,他就想把她打掉!他厌恶女儿,只喜欢儿子!姐姐吴魏魏,跟着他过了多少年地狱般的日子?一个月800块的生活费?打骂是家常便饭!小三更是恶毒,连卫生巾都不给姐姐买,饭都克扣!十四岁的姐姐被接到那个“家”时,面黄肌瘦得像根豆芽菜……熬?姐姐说熬过去就好了,可那“熬”字里,浸透了多少血泪?
她没有爸爸。只有胡伯伯,那个在妈妈最艰难时伸出援手、沉默却可靠的男人,勉强撑起了她们母女头顶一小片不至于塌下来的天。爷爷奶奶?他们只存在于姐姐偶尔提及的、冷漠的只言片语中,像背景板上的模糊影子。
“春晓”画廊成了吴芊芊溺水人生中唯一抓住的浮木。春哥哥不仅是画廊助理,更像一位沉默的导师。他给她留画廊安静的角落画画,给她看大师的画册,在她怯生生递上涂鸦时,认真地给出建议。他从不问她的伤痕,只是在她不小心挽起袖子露出旧疤时,轻轻递过一支新的、更柔软的画笔。
高一,十五岁。吴芊芊坐在“春晓”画廊那个属于她的角落,画架上是她正在创作的一幅油画。画的主体是一株从厚重、龟裂的黑色焦土中顽强钻出的向日葵幼苗,幼嫩的叶片上带着晶莹的露珠,奋力伸向画面上方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明亮的金色缝隙。她用刮刀蘸取浓稠的柠檬黄,小心地勾勒那道光的边缘。这道光,是她全部的希望。
手腕内侧,一道扭曲的旧疤在袖口若隐若现。那是六年级刚开学不久,在经历了四年级以来老师长期的针对和同学变本加厉的嘲笑后,一次彻底的崩溃。那个人……那个她生理学上的父亲,在她因被划伤脸住院期间,竟把她约到公园。他递给她一把冰冷的水果刀,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活着也是累赘……跟你妈一样废物……不如……” 后面的话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公园湖边刺骨的寒风,刀锋冰冷的触感,和随后手腕上绽开的剧痛与温热……好多好多的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嘶……” 画笔不小心在画布上戳重了一点,留下一个突兀的痕迹。她皱起眉,强迫自己从那段冰冷的回忆中抽离。不能想,不能想!她拿起刮刀,试图修正那个失误。颜料覆盖上去,就像她试图用色彩覆盖掉那些不堪的记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打破了画廊的宁静。芊芊很少用手机,除了联系妈妈和姐姐。她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的不是妈妈,也不是姐姐吴魏魏(那个正在医学院拼命苦读、梦想成为医生的姐姐),而是三个刺眼的未接来电——来自一个她永远不想再联系的号码,那个被她标记为“恶魔”的号码。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凝固了。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画笔。他……他怎么会打来?十几年了,从她出生,他就没再出现过!他想干什么?
紧接着,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姐姐吴魏魏。点开,只有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芊芊,当心!他好像知道你画画的事了……他可能要‘处理’你。”
“处理”……这个词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吴芊芊的脖颈,让她窒息。画廊温暖的灯光,画布上那株象征希望的向日葵,春哥哥鼓励的话语……眼前的一切美好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实。那堵本以为被画笔劈开了一道缝隙的厚重黑夜,骤然压顶而来,带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腐朽与恶意。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黄昏的街道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而在马路对面幽暗的树影下,似乎……似乎有一个模糊而熟悉的高大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等待猎物的野兽,目光穿透玻璃,精准地锁定在她身上。
画架上的刮刀,映出她瞬间煞白的脸,和那道手腕上狰狞的旧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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