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开冰块在每年四月,往往要等司寒之祭过后圣人取冰赐过满朝文武,民间才有‘雪’可买。
夏彦少时馋酥山冰酪注1的味道,偷找牙人买过一次,花去半石米钱几乎掏空了小金库,不但买得亏心,还吃得痛心,但这不妨碍酥山冰冰凉凉味道好。毕竟好东西只有一种缺点,就是贵。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业海八州地底下不光有八大灼热地狱,还有八大极寒地狱,全年冰雪,大冰块小凉水随时随地有的供应呐!
往渡头方向一路细数过来,路上专卖酥山,甜水的各色铺子不下十家,贩槐叶冷淘注2,梅子水,清凉饭之类的更是随处可见。
在灵府里头吃冰就主打一个,光明买卖,虽然一碗标价八十抵过一日工钱,但怎么算都比从前卖得便宜
嘴皮上两颗痒痒牙馋得一路酸胀,这时候只要吃口冻的就一定能好。再说老刘两块腰牌一路叮当响,夏彦已经瞄了一路,也只有静坐下来才好有机会拿到手…
夏彦真诚:“刘大哥?你不是说我阳寿未尽地府衙门会给一笔补偿,你请我吃冰可好,回头还你”
奈何老刘叫不停,赶着趟似得腿抡得飞快,嘴里又讲个不停,夏彦兜里空空不自由,插不进话也只得作罢,默默听为她定制的第一百则地狱小知识
“冰啊,水啊,多吃有什么意思,闲来不如听我讲俏皮话”
老刘嘴贫,话题却相对固定统一,听来这位大哥似乎对一切吃喝玩乐,高情逸兴兴趣缺缺,只爱锻炼身体,以及深入研究各判官所治下大小地狱
“…尤其是第九殿底下的‘阿鼻地狱’,那是大头啊,听说内里头有业火焚天。业火,那可不一定光是火,你心里怕什么它就偏来什么,包管来个身心双管齐下。等罪人被够折磨万念俱灰,业火又会转头温养罪人天魂,一点点候着它再长回来好再摧残。害,就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刑期终止,或是最后一丝魂儿消磨殆尽。哎,想想都怕,而且啊,阿鼻里头的三千七百五十年才相当于外头一日呢,狱卒也不轻易进去的”
“一日抵千年?”
“正是如此,比如害了你的混账就该去里头活活烧个百日,那算下来那就是三万七千多,或者直接扬干净了好给新生天魂腾位置…”
夏彦愈发好奇地眨巴双眼,刘狱卒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眼神快渗出哲理鸡汤起来,“前帆过尽,你虽是你,却已不是你,无事莫回忆从前”
“哈?”
刘狱卒慌,“对不起,也不是我想说教,提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罢了”
“…其实我是想问,那前头的深蓝色是不是业海”,夏彦指着前方,前方是条上坡路,房屋瓦檐的灰与蔚蓝天空中间夹着一道深色的蓝,越往坡上走那条靛蓝色带就越宽
确实到地方了,三三两两有船在岸,两头窄中间框宽,带棚设座的应是客船,平地方头满仓谷物的应是漕船,妙的是刚才有架牛车也没下货直接整个上了漕船,夏彦眼见后仓的谷物又满了一些,有差人出来说船满了不让后头的上了
那差人穿着与判官府里着浅蓝色的地官不一般,是茧衣打底外面又套了层黑纱衣
老刘扯了扯自己衣服解释,“凡接引送往专司审判的都属地官,穿那模样干活的叫水官,船只调度,运渡物资,以及渡头出入节制都归水官来管”
夏彦刚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被拉住了,刘狱卒忸怩一下说,“等下上了船,能不能配合一下”
“?”
“千万别乱跑,您不是想吃冰吗?见完阎王爷我就请你”
夏彦恍然大悟,大约纵着她乱跑人家挺没面子的。怪不得一路装傻呢,本以为是在防着她,原来是想留着关键时候贿赂用!
“好吧”,又要她耐着等着,夏彦感觉自己又憋上了一口气
这一行也没直接登船先去了渡头旁一间小舍,核验正身购买船票,最后排上了大队等节制处主事签名确认好上船。
据刘狱卒道听途说,二渡头的节制原是只开了灵智的小龟,修行差了一口气没升上天官才任了节制,行事适静不宜动,不然气喘快了要妨碍修行
夏彦也不做他想了,因为排的队伍乌泱泱看不到头,等得头昏脑胀才终于见到真章:
小龟节制是个童子模样,头扎双髻手里捧个拂尘,说话一字一顿,写字一笔一画。核对身份一炷香,出行简询一炷香,落笔签名又一炷香。完美诠释什么叫做,买票五秒钟,验票五小时
夏彦忍不住了抱怨:“再等下去,我该急眼急出原形了”
老刘心惊肉跳招呼也没跟节制使打,拿着那张签过了‘听风’大名的票,披了层裹身的外套就往客船上跑。大约是渡口出人效率太低,整个客船上没别人,夏彦一坐稳撑船的就急不可待开船了。
一叶小舟,笃行业海
海风不咸不湿反有种玫瑰水的香味,业海之上很静风浪汹涌,只有一片澄蓝的天还有最轻微的海波,整张海面大可用来照镜子。夏彦伸出半个身子,照看自己一口牙——难怪总是痒,两颗虎牙变长变尖了,甚至有继续张下去的趋势,再长就该撩嘴皮子了
难不成,好鬼须磨牙?
夏彦刚想转头问,水面却突然大动起来,船体无风自动大力左右摇摆,船夫却一脸淡定收了竿任船自流驶入一层薄雾,夏彦听见老刘喊她快回来,瀑布倾泻的巨大涛声没过了一切动静
水流在加速,船行如浮叶
船头正对准了面前大得突兀的瀑布,方向是垂直的,速度是快极的,命是要凉凉的,如此关头夏彦却只顾惊讶。眼前占据全部视线的水幕并非‘飞流直下’,而是高歌猛进一路逆流向上!
眼看着船就要猛扎上水墙,夏彦脸绷得发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被不断加速的船支推着背走,站也站不起来。老刘正扶着栏杆紧闭口目,而船夫自开船以来就没回头看过船舱一眼,更没交代一句话,完全一副痛恨工作的日常模样
天空突然暗了,自瀑布溅落的每一滴水都比拳头大,径直捶打着船篷,咚咚声如雷,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暴雨天都要更可怖,夏彦心中的大石也悬到了最高点
如果管这叫日常,那灵府过日子也太刺激了点
船如千丈巨石落下猛得扎入水流,这一刹那好漫长。先是后座推背的感觉消失了,冲劲拖着人往前送,夏彦好巧没抓紧栏杆,跌在地上,水流,惯性都压得人不好动,又短暂失重一统乱抓过后,地面倏忽就黏在了身上——船在急速上行
这要紧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在座上栓条绳了!夏彦整个魂都均匀受力,动弹不得,只余个心眼暗骂
直听到哗啦一声,瀑布终于见底,呛进仓内的水哗然而散,船板嘎吱,船夫站起来长杆一放又回到了船头工位
在这地方花草是通人性的,冰块是随手就来的,船能自主称量,桥能随飘随动,人是透明的,山是奇妙的,水是倒流的,路是凭空出现的,而船是能开上天的
船舱中多余的水顺着木板间预留的缝隙渗流出去,圈圈点点,随船行出一线涟漪。夏彦透过浮空的水道往下看,原来的渡头早远得不见,只见得海中一洲以及背后与之相连的海中独山
“我们,就从那下面来的?”,夏彦现在明白了怪不得要说人间比不得。灵府的山近看有种粗矿宏大的美,远看又似琉璃玉中山,配合上无云无影的背景只得总结为一句‘不似人间’
远处的业海中央有个漆黑的空洞,以黑洞为中心东西南北偏正八方位上各有一山,山下有州,极远的山小似鱼鳞,座后之山遮天连绵,我于其山如蝼蚁
而现在,船正从正南都广,驶向东南大穷
“怎么样,业海水是不是挺爽的”,刘狱卒象征性地甩了甩本就没湿的头型
“你那衣服怎么不给我来一身”
老刘打了个哈哈,装没听到,“泡水好,多泡海水身体健康”
业海水跟那化形水有些相似,淋在身上有些刺刺挠挠,令人精神大爽。只是,若老刘一直穿着这身袍,她实在不好下手取腰牌了…
刘狱卒不再提袍子的事,转而十分自然地引人参观,“你瞧,海正中间那空了一块的海洞就是去往人世的通道,那海洞外最近的两块斑大的点,分别是秦升王爷的接引殿和那著名的煨汤处。我们只管接,对面只管送,害,这就叫生态耦合,量化互补,要的就是一加一等于零…”
夏彦眼都看直了,只要进去那里面…
老刘福至性灵,忽而提醒了一句,“人间入口看守鬼王甚众,戒备完善,就算是您估计也打不过的”
空中水道不算宽敞,船夫手一撑勾住前船屁股,将自己的方船头往上一送,天上船连船相抵慢行,妥妥成了没有铁索的连环。船行缓慢,甲板连着甲板并列连成数条串联长廊
脚夫将挂脖子上的货板打开,拖着一大盘的果脯点心穿梭售卖,前后也左右也有船夫聚在一起歇竿闲聊,夏彦左晃右看藏不住心思满脸兴奋
老刘在旁将眼睛眨巴瞎了,就差在额头上刻上‘给点面子’四个大字
船头猛地跌下去,从隔壁一脚踩过来的船夫是个有分量的,那人回头往只有夏彦二人的船舱一瞟,“就两人呐,今天又去听风节制使那喝西北风啦?”
夏彦船头那个厌班的瞟了眼隔壁满载的客,“呵要没你还能多载几个呢,别那得意,说不准哪天布伯也给你那派个龟特使下去”
胖子嗤笑一声朝着对外的一条‘快速通道’跑去,最外面是一排运缸的竹筏,没有客船不知做什么用的
夏彦遮嘴问,“你是地官,他们是水官,他们内部不太和谐啊?”
老刘小声八卦,“对,灵府当地官的多,当水官的却少,经常干架,排挤新人,略有耳闻,精力都耗在内里了基本盘才做不大嘛”
船夫偏这时候耳聪目明了,掉头过来瞪了她俩一眼
老刘哈哈一笑指着最外那排竹筏,强行扯话头“可想知道那个是啥?”
夏彦睨了眼没兴趣,“不想”
老刘小声发急:“我们不是说好了,您倒是按套路来啊”
第三殿判官是个白面书生相,语气淡淡,说话时拿着个小本写上几笔又若无其事塞进袖里
“好,你没什么问题自去吧,但放心你案上的这几个背叛忘义之人我记住了”,辰君王笑颜和蔼仿佛在同夏彦聊下午吃什么好点心,“改日车裂倒吊挖眼吸血剥皮抽筋挖脑刀削大肠一个也省不了的”
就,挺狠的
老刘及时递上秦升王留的手条,“不知王爷可有办法分开这天人二魂?”
“晚了,这么大个执念自化为上”,辰君王眼光扫过夏彦,目光自带悲悯,仿佛正同情她脑门上长着个大瘤子
“好说,好说,不打紧”,老刘搓搓手又问,“那就职一事?”
“跟我来”
辰君王爷一脸神秘状,带着二人进入内殿,往下走了一段石阶梯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大号流水型惩处式用具。一名罪人正被五花大绑押解其上,一名差人在边上划动转轮,罪人身下的带条动了,一路过闸去,一条大剪子横挂眼前…
一闸又一闸,一路是又刀又削又鞭又打,有活齐齐上阵,罪受得十分密集,短短一炷香的嘶喊过后,已然完成倒吊车裂挖眼吸血剥皮抽筋挖脑刀削大肠等,各项定点定量之刑
狱卒们不时从旁根据叫喊频率,来观察效果,有事没事就去波动木棒,拧紧绳栓,统一为流程赋能,聚在一处头脑风暴研究,如何如何更磨人的打法,设置更加便捷可见的产品抓手,并完成全过程闭环,在最后及时进行了反思沉淀。
说罢一帮人又押着罪人,决定从头再来...
辰君王淡淡:“不必可怜板上人,此人罪有应得。另外你们也见到了,本殿年度预算全用来新购买调试设备,衙里没多的人头数,告诉秦升王此事我这有心却难办”
三殿事不妥,老刘便说再去下一殿
四殿判官身着蓝袍蓝面,剑眉大眼,说是判官更像是位雄赳赳气昂昂,面相方正好大侠
四方王读完夏彦的俱生档案,顿时眉头一张,义愤填膺,钻着下台来握住夏彦的手,“虽然我殿里主判诈骗售假,但大哥我有的是办法替你出气,妹子你千万别想不开,放心去吧”
夏彦被怒发吓上一跳绷直了虾线,手被捏得疼却硬抽不开,“倒也不必如此”
再说了,她好像已经到了地方,去得不能再去了
“四方王爷真性情”,老刘受到氛围感染,抹了把眼,“王爷…”
刘狱卒话还没完,四方王就摇了头,“错过时机,此事恐无能为力”
“那在您殿内就职一事?”
四方王环顾自家殿里密密麻麻的差人以及满堂的工位,额外加出的座挤得主判官几乎无地办公,无奈摇头“我殿里预算早便超支,八大山会申请新季度经费前都入不敷出,实在不好意思了”
老刘叹气叹个不停,夏彦跟着又从渡头到渡头,水面到天上,来回折腾,“何必如此辛苦,我若留灵府之中也可经营挣钱,也不是非得有个官身不可吧?”
“那不行你看一路过来哪个狱卒后头没牵个白团子?那都是待审罪人,所谓化形化形,主化去形体,剥夺意识之意。按灵府规矩无官身没资格拥有形体,你执念如此深重也不可能立马放你下界投胎,没了形体困在灵府的就只能像那般当个汤圆,泡水里直到执念自解。那日子可不好过,下场通常也不怎么好…”
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夏彦半懂半木然的,只觉一阵郁郁之气涌上心头
她们又上了船,上行下降再入新州…灵府的天始终亮堂着,不见落日不见月升,永恒凝固的蓝色天空令夏彦倍感惶恐。
而老刘的腰牌近在手边,好拿得很,夏彦只要伸手就能摸到边。狱卒的令牌是木制的,圆边直体,用一条细绳挂在腰带上,凡过渡头入新州时要用略小一圈的牌子核验身份,出关则用那块大些的,只要有了它就一定能通过第十殿的核验,就能正大光明回去人间了…
木牌分明温润,夏彦却有触电之感,脊背折得刺痛
怪不得罪人不可有形体,这是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可谅她一生坦荡,到头来却不得不自甘堕落?
老刘没发觉有什么不妥,只是见人突然不言语,便回头安慰,“无事,无事,不担心”
五殿是阎王主殿,也是复核前几殿判罚申诉之处,府衙明显大了许多,来往差人皆足下生风,写字带卷儿
只是不巧阎王今日上山有差事,高台之上辅官坐镇
辅官也是一副爱玩肌肉的模样,看那模样就跟刘狱卒分外熟络,夏彦静静听着照旧假装自己白日梦游,想着满打满算老刘已经欠下自己五大碗酥山了
“刘大哥呐,你可听说凡间‘野雷’之事又闹大了,戈洛天官昨日在凡间当差时被不知哪部的雷击伤,山上很重视此事,急唤了我们阎王爷一同上去与会商量对策,一日不曾归来了”
“啊?伤了?一个凡人使的雷能打伤天人?你别说笑了”
“可不是嘛你还不信,就昨日,听说是伤得连督察队都托出去管了”
“啊?托给谁了?怪不得督查那边的相关人事务都被扣住了,原来是特殊时刻咳咳…”,老刘撇了夏彦一眼止住自己深挖八卦的心思,正色一番,照旧又取出秦升王的手条传过去,“手头确有要紧事,可否问问你家王爷何时回?”
辅官挠头,停笔往边上一册澄黄纸面的折册上写了两笔,那纸面敏感得不行每添一字便要抖一番,随后还自行翻了一折倒背面,纸上有墨水一笔一画自行晕开,仿佛有一双手正在另一边写下‘不知’二字
辅官举起那折册,敲了敲,“你瞧这会什么时候能结,我家王爷自己也不知呐”
通信纸,这就算是远程传讯?那字像是对面写的,这一来一回这就联系一通还用不了一盏茶,大观园的物件果然不同凡响,夏彦直呼神奇
“嘶,干等着也不是事儿,刘大哥不如转去找老阎王爷参谋参谋?”
未舔舐干净的墨顺着辅官的笔尖滑落,纸墨相发,澄黄色丛中遂多一朵可人墨花。人观花时花观人,夏彦好奇另人见此墨痕时,所见又是如何一番模样
注
1酥山:冰沙加奶油酥油,点鲜花果品,基本可以理解为入门版水果绵绵冰
2槐叶冷淘:槐树叶子汁做的凉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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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业海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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