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验,登船,入水,上升,联舟,降落,朝天冲的瀑布见多了新鲜感早不够花了
五殿阎王与老阎王住地遥相呼应,互为八州对角间隔了整片内海,没有水路直达的情况下只得轮次路过各大洲,等于又走了一遍回头路
当今阎王爷是为十足尊师重道的良善分子,当初不但主动替老师接下管理地府十殿之大责,更是日日埋头公务脚不沾地就为了让诸事顺畅,不打扰老阎王,好让老师安享隐退生活
独坐幽篁里的高人雅士她听说过,却不知灵府里也能有这一遭
夏彦:“隐退?灵府还能有隐退一说?”
“毕竟阎王殿里的工作强度四海有名,一条腿迈出去了在哪都算隐退”,刘狱卒嘴巴在笑眼睛在哭,好像正说着什么又爱又恨之事,“何况罪业深极需入阿鼻之人,自古少之”
小舟又经一番颠簸稳稳落在水面,行路间忽海中突遇云雾茫茫,业海镜般的水平面上朦胧现出现一城,其间楼阁万千,金碧射目,视线难以远及
其左右各牌坊柱上写着‘海内不禁,莫予毒也’,门头正题上却无字,夏彦初见新奇一激动,合齿一咬又刺破了嘴,照旧也没看出个究竟——门洞处有水幕遮挡看不透内里何为,神秘氛围拉满
老刘抽紧了绳想拉住这匹快脱缰的马,“那是海市,每月到头总会矗在某处水上的,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现在不着急看”
“真的,我发誓看一眼牙就不痒了”,夏彦牙痒心更痒,绷起来用袖子口去磨,“若这最后一殿再寻不到解法,我岂不是就要泡水里当丸子了,现在不看以后没机会了”
绳子那头听得一愣一愣的,老刘松了些力道
夏彦的虎牙比起早先长得更锐了,蹭着下嘴皮已经落出红来,就这满嘴血红的模样丢进山村,誓能将地头老尸生生揍活过来。老刘威胁听多了也没先前那般怕了,只不过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还拉她不住,嘴皮子才不合时宜地软上一软,“好吧…就依你”
去程倒也没什么麻烦,老刘在靴外头又套了双筒靴,船一停,两人在水面上一蹦一跳地很快到了地方
‘海内不禁,莫予毒也’
能将这八字挂门上的地方自带一种无法无天,百无禁忌之感,事实上也是如此凡八大洲本土本管制的生意在海市都不受限,用山上那几位统管灵府的大人物的话来说明,这叫,‘水至清则无鱼,放纵海市存在是维护大局稳定之举’
夏彦一行很快穿过水门,水纹遁开门内阔桥开路,广亭层叠交织在侧,楼宇之上密密麻麻全是店铺招牌,街道之上更有千伞浮空,过客多扣面覆体,或行走,或跳跃于浮伞之上,俨然一座空中市场
再往上抬眼,头顶上有大型鱼状生物来回游动,夏彦眯着眼看那大鱼无气息,游动之时却有纸声楞愣作响,这整条鱼竟然是纸扎的!这么一察觉才发现,不同于洲上之城街边巷口全是十分有主见的绿植野树,海市的街边楼间则全是纸,纸扎的树,纸扎的像,纸扎的花花草草,纸板上色的楼牌标识
老刘科普:“灵府这地方,别的没有就纸多”
这话好难接,什么阴间趣味小常识…
粗粗看来,海市内大约是不卖点心吃食的,街边也无摆摊吆喝声,商家只在固定铺面做生意,楼宇间售卖药丸药材的铺子最多,贩售一种称作‘黄粱引’的店铺其次
黄粱引?好名字啊,黄粱一梦渡千年?
只可惜夏彦没来得及多瞧一眼,还未跳伞登高,路都没走出几步就被老刘当头盖上一顶‘求求您了千万要记得信守承诺’的大帽子
一阵不情不愿,生拉硬拽后,两人终于到了地方
可脚下的赤土荒原哪比得过海市玲珑多趣?夏彦存疑:“其实阎王师徒关系没有面上好?”
这退休环境与颐养天年四个字,没有任何根本联系。
第九殿所在大洲地面灼热,时不时有水从外头水渠趟进来,又受不住高温瞬间蒸发,眼门前要么是一片通红干巴,长满地缝的土渣子,要不就是一片阴白的高温蒸气。夏彦一路也没见什么人影,路边只几颗光秃枝杈,这枯燥地方完美符合群众对于地狱的一切想象
路走到头了,路口三条分岔三块路牌,一曰枉死,一曰死无葬身之地,中间剩下那个写着个‘九’
标着‘枉死’的那边正大兴土木凭空起新城,而‘死无葬身之地’那边真真是一片空地
老刘顺口:“左边那头是为居无定所之人新建的善举,右手边那就是块石头地,挖来费铲”
夏彦无言以对:“…难怪叫死无葬身之地,起得妙”
“啊?嗯…”,老刘大约是热上头了,话不对口,越往九殿走人越是走神,心思重得不得了
九殿大门不用推,碰了一下便自动开了
“怎么秦升那小子有事求不到阎罗,掉头找我这老头子麻烦啦”,堂前空荡,零星有几个差人拿了把小刀石头上写字,高台之后得老阎王高头大马往主位上一靠,调侃语调自带三分威严,劈头盖脸地迎接来人
初见,便可嗅闻客者来意
九殿堂内温度比外头还高,不少狱卒穿了种特制衣鞋,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一抬手一落脚皆有动静,‘沙沙’声不停,内堂充斥着毒蛇抖尾之声,想集中注意力都难
差人们穿得盖头敷面的胸口绣着‘潜火’,就这么不停在前后殿间进进出出,白着衣服潜进去,马上又变得一身黑灰地走出来,据夏彦观察似乎两进两出算一班,考虑到外头一天相当于阿鼻地狱中三千七百五十年。她不得不佩服,这班排得十分硬核
“不麻烦,不麻烦”,刘狱卒多了许多拘谨,递上手条时都不敢多看老阎王一眼,不知紧张些什么
老阎王眯了眯眼,“怎么不麻烦,你身后这位丫头正打着逃回人间的算盘呢,想得还挺好,她跑了你不麻烦?秦升小子不麻烦?当家的阎罗又怎向上面交代?行事莫要大意”
老刘一惊,下意识反问,“夏姑娘挺讲道理的,这不可能吧?”
如果有人说自己一眼就看穿别人的想法,那铁定是在唬人
夏彦强自镇定,抬头瞄过去,发现老阎王眼皮也没抬正盯着自己,就好像连她几时抬眼都算准了
她心中膈愣,却立马装作无事移开视线,正所谓关关难过关关过,等混过此地,她接下来也不必核什么身份再乘什么船,只要趁机逃脱,游过业海,反正灵体身轻也不觉累…
“用了狱卒腰牌也跑不回人间,十殿判官眼睛雪亮,观得六道真实。再说业海海水似水却不是水,冲上几回或许不碍事,泡久了却一定沉,你也不用想着能游过去。不如再好生想想旁的路,就现在这些法子你跑不出灵府地界。”
刘狱卒将信将疑伸手朝后一摸,腰牌没丢,不过系着腰牌的绳却断了一截先前没有发现,断口齐整,是锐物划开的
老阎王照旧死盯着堂下装蒜的鬼,夏彦心头大跳大有种被毒蛇锁定的错觉,十指长甲掐进手掌肉里,空气快被掐出火星子来
实在不行的话就闯出去,先跑出此地再说,夏彦咬着唇暗自打算,她不敢对上老刘的视线,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硬闯也太不妙,十殿府衙中守门的鬼王皆为武职一等,论干架论脚程可都不比你差。再说了如此重地怎会不设些禁制”
老阎王说话留白,习惯□□眯着眼让人看不透真实
未卜先知?掐指一算?
夏彦静默的心早已复跳如擂鼓,这完了遇上高人了,真高人啊,她夏彦到底是动了哪根头发,还是闪着哪根手指头才教人猜中了心思?
本想着不择手段也要回人间一趟,一路上才到处乱晃潜心收集情报,小心计划着,可心中盘算竟被一语破防。若对方只是知她前事来推后果还好说,可这些肚里盘算绝不可能有第二人知
老阎王手磨着秦升王递上的手条,看也未看心中便有了陈算,“秦升那小子是发了好心的,也算对你有恩,你还惦记着要从他接应殿跑回去就有些不地道了”
“没有,怎么可能”
夏彦嘴上否认着,心里却不可置信,刚才这般念头确实一闪而过,可怎么又被猜到了?老阎王一双眸子深邃老成不可见底,恍能洞穿一切,难道灵府中真有洞见肺腑之大能?那她何德何能刚到地方就折在地头大能手里头?
什么叫自愧不如,什么叫一败涂地,夏彦无意识间又一次咬破了唇,嘴上抽疼,心下一横干脆也不装了,吐出心中淤气,坦荡问道,“不知后生这些心思王爷都是如何得知?不若为后生解惑一二,此刻若是不问唯恐心奇一世,在此先谢过王爷成全”
“你…”,老阎王眸中闪过一瞬的困惑与身侧的辅官交换了眼神,大手一拍随即哈哈大笑
“有趣有趣!好个玲珑心思你还真就如是作想?你问为什么?一般想往回处跑的想法都出乎意料的相同,全想着盗令牌,游业海,闯十殿…嗯,不过丫头你不一般,比那些人多上一分坦荡,挺有种”
老阎王笑声洪亮
感情刚才她也没露馅,老阎王知天识地不过是在一本正紧罢了
夏彦怔住,有一说一,谁家好人用这缺德带冒烟的模版套话的!
“…”,沉默振聋发聩,果然是运去英雄不自由,不顺的时候果然喝口水都塞牙,直到如今她才知道空气竟也能烤成尴尬的形状。确实,这地方燥得过了,皮干牙痒的,格外扎人。
而且老刘看着她,眼神像个青春期被全世界背叛的少年,自带一缕叛逆的忧伤,令人格外刺痛
做人难,做鬼好像也不容易…
那接下来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被就近罚入阿鼻?还是一笑揭过?判官到底有没有如此权限?能做到什么程度?或者自己有没有可能突围了跑出去?有几分可能?若自己跑了刘狱卒可会被追责?
夏彦猝然感到烦躁,是走投无路,无法顾盼自如,事事假托予人所产生的焦躁,是不够资本对自我未来作足料想的急躁。灵魂深处那一抹红色随着这抹异常不由自主地蠢动,十指久违的疼也突然回来了,她努力屏除纷乱思绪,思维却逐渐走向混沌。
最后一刻所留下的,‘要回去’的念头,开始占据侵扰着她全部的理性,她正走在一条悬空丝线上,眼见着抽丝寸断,却无能为力
“王爷…王王王爷,你瞧这…这怎么办”老刘瞧着夏彦牙尖齿利,十指殷红,颈后虾线颤抖魂体快速化红的模样,心知大事不妙。粉丸子作用非凡却也难敌我执我念,尤其这位意志又出奇的坚定…
“还望王爷想想办法,焚毁天魂实属残忍,千万不要直接断入业火刑中啊!夏姑娘虽有心思逃跑却着实没有包藏祸乱人间之心,可怜全为执念所困,何况其心中荡荡所念所患终未成行,罪不至此,能救要是要救一把的啊!老王爷啊!”,老刘好话说半道,不自觉地嚎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知道了”,老阎王抚着长髯,异常澹定,选择性无视主要问题随口安抚了老刘两句,又眯着眼移转视线问夏彦,“都这幅模样了,还想回去啊?回去是打算作什么呢?”
“没理由,我说到做到就要回去…”
这问题夏彦答不上,说到底她脑海里就只有‘要回去’这三个字,至于回哪去?她猜想,大概是要回家去吧?情感正告诉她,人间万事皆可放下可唯独这件事不择手段也需她达成,现在就是强冲出去的好机会。可另一边,理智也在说话,不可逞一时之能,应当保持现状,以观后效…
“照常说来,灵府之中无非三官之职,天人要求无执无念无挂无碍,眼下你这条件绝无可能升选,可无奈我十殿内又无地官职位空缺,要说水官么…”
理智与情感分开两头拉扯着魂灵,夏彦其实有些听不进话了,手抚在额上不自觉地打颤
老刘发憷:“王爷?王爷啊”
正说着,老阎王忽然语气一转,“你去当水官吧”
“啊?”文不对口,老刘只觉这话来得没头没尾的
老阎王拈了胡子:“水官…顾名思义,待你有个一官半职管得四海八荒之水,还怕无法自由来去人间?”
理智猛然回笼,夏彦思考片刻问:“可以随时来去?”
“自然”
灵府着实有趣,可家也是要回的,若能两头不耽搁岂不妙哉?不过…
夏彦不假思索道:“我既然要留,就要留在最高处”
老阎王听又合掌哈哈一笑,“俗话说好水近天,你虽身在水官所,却不可忘记修心守性,直到祛尽执念,天魂凌然纯粹的那一天,你自然可成为天人,届时再出任天官也不是没可能。移居八大山顶,受天道祝福,人间万事皆可入耳,地位高得不能再高了,谅你想干嘛就干嘛。总而言之,先去一切都要从成为水官开始。
“如此说来你可满意?”
“真的?”,职业规划忽而明了,夏彦如沐甘霖,魂体猛得一顿,背脊紧了紧,红色雾气从眼门前散开,她仿佛又望得见未来路了
“当然,我骗你作甚?水官老头每月必开试炼以招人才,能否选上权看你自己”
老刘撕吧了声,刚想提出问题被老阎王一个眼刀给搪了回去
好水近天?这好话他怎就从没听过
水官职能特殊历来受山上忌惮,每年的薪酬预算都需求爷爷告奶奶地上山去讨,处处受山上掣肘,又哪来的什么一切自主,来去自如一说?至于修得无挂无碍升任天人,本身就是天降大饼程度的传说,谁都见过,可千年来尝到味道的也就那几小撮人…
不过,这口没味的饼传到了夏彦这儿却被品出了甜味,前路未断,一切尚可为,失了焦的眸中顿生出一丝上进心来,灵台恢复清明,她听得台上有个厚重声音在问,“怎样,我这主意出得不错吧?”
夏彦仰着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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