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阮安就被丁婶给推醒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嘴巴里就被塞进去一颗红枣,她囫囵的嚼着咽下去,又被塞了一把桂圆干。
“甜不甜?”
阮安吐出枣核说甜,迷蒙着眼,看丁婶喜气洋洋在屋子里忙活。
过年开端的头一天,丁婶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还不到八点,已经在附近逛完一圈,买好了一天的菜。
李秀珠还没醒,不知道是镇定剂的作用,还是她真的累了,阮安起床找了身衣裳,收拾利落出门。大壮蹲在楼外洗漱,见她出来,赶紧把脸一抹,跟在阮安身后,非要陪她一起。
阮安想先熟悉一下环境,昨日来的晚,许多街坊都没出门,一大早,安祥里内外就一派忙活的景象。
凤姑早早搬了把椅子,拿着旱烟杆坐在自己屋门外,老油头围着她献殷勤,端茶倒水,像在伺候皇太后。
长脚鹭鸶擦洗着理发店的玻璃门窗,打铁铺里老聋子的小徒弟,呼呼生着火,老虎灶上热汽腾腾,大明白忙着给各位街坊的暖水壶里灌开水,一大早就热得满头是汗,隆冬腊月也穿着单衣。
他们见着阮安,友好的微笑点头,没有过分的热络。
出了安祥里再往外,这里的商业繁华堪与租界比肩,云集各类商店。
庄源兴、公泰泉等米行;久大、大成等布店;同康恒、协泰成等南货店;聚丰盛、瑞祥等洋货、广货、烟杂店;以及大庆楼等酒店饭庄;还有摇袜织带、制鞋制伞、染坊、香烛、木器、皮革和嫁妆店等等。此外,闸北影戏院、上海模范公学校、救火会、商联会、慈善团等事业单位相间。
29条弄堂分布马路两端,人流车流交织,大壮一路小心护着阮安,生怕她被人或车给撞着。走了一回,阮安没找着与商务印书馆相关的信息,她现在还不敢乱走,又惦记着母亲,就先折返,回去正好遇上来送药的文医生。
文医生熬了一个通宵,暂时也仅制出三天的用药,余下的还要几天才能制作完。
“文医生,辛苦您了。”阮安望着他眼下两大团青乌,真诚说。
文医生说:“哪里话,应该的。”
他单独面对阮安时,显得不善言辞,只有等赵爽来了,整个人才变得活泛,话也多起来。丁婶准备了一桌子吃食,全都是甜的,糖汤年糕,枣泥粽,还煮了一锅红枣桂圆小汤团。
文医生被丁婶按着,硬是吃了一碗汤团。
李秀珠醒过来,都不清楚昨天发生了什么,直到发现阮安手上包着纱布,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女儿,心里过意不去,对阮安的气也消了大半,变得格外听话。让吃药就吃药,让喝甜汤就喝甜汤,看得丁叔丁婶直好笑。
“小姐跟小小姐这娘俩,完全颠倒了,女儿像个当妈的,姆妈倒像个女儿!”
赵爽跟文医生听了,也都跟着笑。
新一年的开端,一切都看上去不错,后面紧锣密鼓就是过年。
老丁和大壮很快就找了拉黄包车的活计,也是何星洲帮的忙,托了车行里的熟人。
阮安见母亲的身体在文医生精心的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两天下来,大烟瘾确实没怎么犯,便也想出去找点事做,但她不好再麻烦小何,自己找了附近的铺子。
她经营过丝厂和堆栈,家里也有两间铺面,对于做买卖并不算陌生,再加上苏州织造署耳濡目染,对于布料与制衣也算谙熟,可奇怪的是,竟没有一家铺子愿意接纳她。
布料店和裁缝店的掌柜,甚至都不愿意给她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阮安方说明来意,就被人没半点好脸色的赶出去。
而工厂更是行不通,何星洲说过,闸北这边所有的劳动市场,皆由帮派势力把控,工厂采用的是包工制,包工头们负责给工厂招工,实际上他们只是掮客,卖的是人头,还要分工人的花红。
两天下来,一无所获,大壮不忍见阮安处处碰壁,嗡着声音说:“小小姐,我跟爹拉车赚钱就行了,上海这么大,坐车的人也多,我就每天多跑几趟。我们现在吃的住的,都是你花钱,怎么能还让你出去受累。”
阮安坐在桌前揉着腿,闻言故意笑说:“你不相信我能找到工作?”
大壮急得连连摆手:“不是的,小小姐什么都行,他们不肯用你,是他们眼拙!”
临走之前,阮安敲了日本人好些小黄鱼,眼下也并不缺钱,大壮想不明白,她为何执意要找工作。
阮安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找工作赚薪水,这只是一方面,我得让自己活的有价值。”阮安说,“不管挣多还是挣少,花自己挣的钱踏实,生活也充实。现在的女性都是新的,我也不能落后。”
大壮听不懂这些,但他就觉得,他们的小小姐,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好的。
“如果是这样,阮安,你愿不愿意来我们社里工作?”
赵爽提着好几大捆绒毛线,又拎了一网兜东西,刚从外头回来,听到她的话,站在门外边开口。
阮安起身迎过去,替她拿东西。“我能做些什么?”
自打搬到这里,两个年岁相当的年轻姑娘,天然就比别的邻居走得更近。再加上她是文医生女朋友的缘故,感情上又多一份信赖。
赵爽住的单间,收拾的非常整洁,屋子也没有过多摆设,只一张写字台,一张小床,其它地方满满当当全是书刊等物,屋内一股好闻的纸墨香。
虽说朴素,却布置的相当温馨,床上搭着手工编织的毛线毯,流苏垂在床沿上,旁边一张旧藤椅,垫子也是手工编织的,上面还有一条没完工的毛线围巾。
她好像特别喜爱做手工,用绒毛线做编织物,不仅围巾,还有手套,甚至茶杯套,茶杯垫。
屋内有个小煤炉,赵爽进去捅开炉子,从网兜里拿出几个橘子放在上面烤。
“我们杂志社有一个自己的印厂,很小,薪水也不高,我早就想问你了,又怕委屈了你。”
赵爽给她端了个矮凳,放在炉子旁边。
“我们杂志社不出名,没什么钱赚,平时呢,印厂也接一些外头的活做补贴,最近缺人手,你要是不嫌弃,明天就跟我一起去社里,我们俩还能做个伴儿。”
“过年你们也不放假吗?”
没几天就是除夕,安祥里中有人早早返乡,大家一个楼里住着,碰到面家长里短的聊,能回乡的都回去了,剩下的,各有原因回不去。像何星洲,越到年节,铁路上就越忙,成天没日没夜的加班。
“最近活比较多,印厂里有几个工人回家过年去了,所以缺了人手。”赵爽又朝炉中丢几块炭,将火烧的旺一些。何星洲在铁路上,总是能弄到许多紧俏货,街坊邻居们都因此受惠。“机器上的活,有老工人在,你要是愿意,就帮着搬搬东西,跑跑腿就好。”
“求之不得。”阮安欣然答应。
赵爽翻着炉沿上的橘子问她:“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上过新学的,到印厂去,只是权宜之计,未来你怎么打算的?”
未来吗?
阮安垂下眼睛,在杭州的事情,她没跟赵爽说过。
陈先生和日本人,小王爷和华东霆,她虽然人安然出来了,可有些事尚未完结,所以对于未来,一切都悬着等着,而她如今只希望母亲能好起来,自己先找一份事做。
见她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赵爽笑着说:“我看的出来,你是个有主意,有自己想法的女孩子。没关系,暂时想不到也没什么,总要走完必经之路,才能走自己想走的路。”
……
那天夜里,阮安睁眼躺在自己小床上,透过老虎窗,看外头天光。
大上海的夜空,好像并没有比杭州更明亮,那条名为“未来”的路,她暂时看不清楚。
但她牢牢记住了赵爽说的话。
她说:“有些路必须走,必须要走的路不轻松,因为没有捷径可寻。可也正因如此,才能获得成长和锻炼,真正属于自己的路,才会慢慢出现。走好了必经之路,想走的路哪怕困难重重,因为是自己想走的路,就会无所畏惧。”
“那条路,叫做理想。”
理想——
眼下对她是如此遥远,因而迷茫。
在安祥里的日子,就这样展开了,丁叔丁婶忙着打理屋子,添置物品,尽可能让李秀珠和阮安住的舒适,这附近什么都有的卖,没几天就逛熟了。
大统路一带的繁华,远远超过她们以前住的地方,丁婶特别开心,这里安徽老乡也多,原本到上海来,她还担心会过得孤苦,现在每天都说阮安的决定是对的,人一旦肯走出原有的生活,天地都为之宽阔。
“我们小小姐是有福气,有远见的。”
大家从开始的各种担心,渐渐变得踏实下来,就想能在新的地方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也许是临近新年的气氛,感染了大家,在杭州发生的事情也就无人提起。可阮安总觉得,这是不是也太过于顺利了?
顺利的……感觉有些不真实。
她们是跑路啊,不是搬家换地方。
阮安本想给俞知凡拍个电报,可又怕连累他,她在这边也收不到杭州那边的消息。
一切都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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