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姑的屋子就正对着弄堂口,算是这里最大最好的一间,凡是在安祥里来来回回的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见着她的时候,她穿一身红配绿的袄裤,烫着时兴的卷发,绸缎大花棉袄,外头罩个翻毛坎肩,元宝领,手边放着一杆旱烟。一只脚踩在太师椅上,大脚片子,一手捻着一串佛珠,另一只手上端着酒盅。
她屋里炭盆烧的暖烘烘的,里头棉帘子挑起一边,墙上贴着年画,案头上供着达摩老祖和十八罗汉。她就坐在那下面,桌子上是简单的下酒菜,一把带壳的炒花生。
凤姑捏几个花生米丢进嘴里,一仰脖就是一杯烈酒,跟喝水似的。
“凤姑,这是阮小姐,新来的房客。”何星洲介绍着,对阮安点头示意。
阮安正要上前道明来意,被母亲一把拉住。
“这、这是房东?怎么瞧着像土匪?”李秀珠下意识攥紧随身包袱,惊惶不安的小声说,“这里不会是什么匪窝吧?”
凤姑听到了,拿眼一扫,把李秀珠吓得直往阮安身后躲。
“你叫阮安?”凤姑的眼睛,转到阮安身上,“过来我看看。”
阮安对母亲点点头,大大方方走上前。“凤姑好。”
凤姑那双老辣的眼,将阮安从头到脚扫一遍。
她看的很放肆,阮安却也不恼,须臾,凤姑眼里神色一收,慢声开口:“姑娘别介意,我虽说是这安祥里的房主,出租房子就是为了赚钞票,但想要住我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
阮安便把嘉兴老板给的名片递过去。“是一位长辈推荐我来的。”
凤姑扫一眼名片,接过来,随意往桌上一放。“既然是熟人推荐的,那就好说。正好,后面那栋楼里空出几个套间,就让何领你们过去看看,满意了就住,不满意就拉倒。”
说着,取了手边挂墙上的钥匙盘,上头满满嘟嘟全是钥匙,丢给何星洲。
何星洲正要带人出去,凤姑突然盯着李秀珠:“等等!”
她把酒盅往桌上一撂,趿着鞋子朝李秀珠过去,李秀珠瞧她那架势,跟母老虎下山似的,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凤姑二话不说,拽过李秀珠的手,端详了一下,脸上霎时结冰:“你抽大烟!”
李秀珠枯槁的面容泛起潮红,不安的捂着包袱里的烟具。
凤姑恼火的挥手送客,“你们走吧,我这里的房子不租给你们!”
“你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丁婶维护着自家小姐。
凤姑顿时目露凶光,冷声说:“那是因为没人告诉我,你们有人抽大烟!我凤姑的地盘,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待的,想住我安祥里,就必须守我的规矩。我凤姑三不租:不租给买卖烟土人口的、不租给做皮肉生意的、更不租给大烟鬼!走,赶紧给我走!”
何星洲没料着竟然能出这样的变故,一时也没法出声。
丁婶更是无话可说,阮安想了想,从母亲的包袱中取出大烟枪,当着凤姑的面狠狠砸地上。李秀珠眼见着自己的烟枪被砸的四分五裂,惊呼一声,就想蹲下去捡,被阮安死死拉住。
“现在可以了吗?”阮安问。
凤姑看她的眼神变了。“姑娘这是何必,虽说我这里不租给烟鬼,但出了安祥里,外头有的是房子可以租给你们。”
阮安展颜一笑,朝着凤姑行了一礼。“我带着姆妈到上海来,就是为了戒除烟瘾,外头固然有的是房子,却不见得都有您这样的原则,阮安受教了。”
可李秀珠不乐意,她生气的甩开阮安的手,气呼呼就往外走,被丁叔丁婶拉住,不停说着好话。
凤姑又重新将阮安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看的比方才更仔细。良久,再度开口:“你这丫头,倒是有点意思。既然这样,看在你这种态度上,我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是诚心戒烟还行,可若是在我这里还偷着抽,到时候可别怪凤姑我谁的面子也不给!”
她说到这里,看的却是何星洲。
何星洲带着她们去看房间,一出门,长出口气,转头对阮安笑着说:“方才真是没想到,还好姑娘沉着。我觉得你这样的性子,倒是能投她眼缘,凤姑是个性情中人,没吓着大家就好。”
丁婶心有余悸说:“谁说没吓着,跟个活土匪似的,发起火来好像随时要杀人。”
何星洲失笑道:“凤姑是关外人,性格直爽,不会拐弯抹角。你们刚来,对这边知之甚少,上海的租界,都是外国人说了算,华界则是被商会和帮派控制。”说到这里,他敛了笑,正色说,“尤其是帮派势力,渗透在方方面面,从毒品药物、鱼鲜蔬菜、以及市场里的一切。只有在安祥里,只有凤姑,帮派的人也要给她面子,凡是住进这里的人,都能被她罩住。”
丁婶直咋舌:“她这么厉害的?”转脸又对满脸怨气的李秀珠说,“小姐啊,咱们以后安全算是有保障了。”
阮安她们看的房间,正好是楼上楼下。这后边的小楼明显比弄堂前头的房子好,二层的楼房,坡型的屋顶,带着老虎窗,里头分隔出套间与单间,分别租赁给不同的人。
阮安见设施完备,收拾的也干净,家具和日用品基本一应尽全,需要烧菜煮饭,楼梯间那边还有单独的煤炉子,租金虽不便宜,还是爽快的定下来。
她跟丁婶和母亲住楼上,丁叔跟老丁大壮住楼下,能彼此照应到。在她们旁边的单间,住着的是在杂志社里工作的女编辑,还有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何星洲刚巧也住这幢楼。
“以后咱们可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啊。”何星洲帮着她们把行李搬好,朝阮安伸出一只手。
阮安从来没有跟别人握过手,感觉有些别扭,迟疑了片刻,正要把手伸过去,房间里丁婶叫起来。
“小小姐!不好啦,小姐的病犯了!”
阮安猛地收回手,折身奔进屋,就见母亲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只手揪着衣领子,好像呼吸不动的样子。这是她要发病的前兆,很快脑子就会糊涂,变得不认识人。
“这可怎么是好呀?”
丁婶急得跺脚,徒劳的想要李秀珠安静下来,可她发作时,力气也比平时大,一把搡开丁婶,在一堆还未收拾好的行李里狂扒,翻找大烟膏,嘴里一边喊着“快给我,快给我”,一边手抖得直哆嗦。
想来一路上提心吊胆的折腾,此刻总算安定下来,刚才又被凤姑一激,心里还生着阮安的气,所以犯了旧疾,烟瘾也起来了,抓心挠肝的难受。
“把白兰地拿出来,先给姆妈灌下去。”阮安说着,从后头抱住母亲。
李秀珠像头困兽,嘶吼着:“我的药呢?为什么不给我药?你们想害死我,我知道,你们想害死我,你们都是一伙的,早就想我死了!”
阮安死死抱着母亲,丁婶找来白兰地,阮安让她给母亲灌下去,可李秀珠认定了那是要谋害她,激狂起来,狠狠一口咬在阮安虎口上。
“小小姐!”
鲜血霎时冒出来,失了神智的母亲,用尽全力的一咬,阮安痛得浑身颤抖,却硬忍着没动。
丁婶瞧着,心疼的直冒眼泪,何星洲大步过去,一掌将李秀珠劈晕。
“先把人放到床上去,等我一下。”
他说完便走,也不解释,穿过门口惊诧的老丁等人,不过片刻功夫,又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过来,青年人手里拎着一个有红色十字标志的医药箱。
何星洲简单向阮安做介绍,这个人是附近开私人诊所的留洋医学生,姓文。
文医生快速从医药箱里取出针管和药水,就要给李秀珠注射。
阮安拦了拦:“医生,这是什么药?”
文医生说:“姑娘放心,这是镇定剂,能暂时令人安睡的药。”
阮安这才让开。
文医生给李秀珠打了一针镇定剂,温声细语的解释:“这是德国最新出的药剂,像吗啡一样,能够止痛镇定,可以治疗癫痫。”
阮安便问:“这也能治疗烟瘾吗?”
来的路上,何星洲已经向文医生介绍过情况,所以他摇头说:“只能暂时控制住发作时的狂躁。目前国内在戒除鸦片烟瘾方面,西医采用的是逐渐戒除法,即使用少量的吗啡来帮助戒烟,其实则是用吗啡代替大烟,而吗啡也有很强的成瘾性。”
阮安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文医生以为她没听懂,不厌其烦的进一步解释:“这个就像当初卖的戒烟丸,都是以吗啡甚至□□苦丁掺入其中,假借戒烟之名,行贩卖毒物之实。这种戒烟替代品,致瘾性、危害性,甚至超过鸦片。”
文医生曾经就在外国大医院工作,了解到真相后,毅然辞职,跑到这里开了一间私人诊所,平时就给街坊领居们治个头痛脑热。
怕阮安忧虑,何星洲忙说:“不过你们不用担心,照仁虽学西医,却出身中医世家,还是有办法治疗烟瘾的。”
照仁是文医生的名字,他点点头,也说:“其实想要根治烟瘾,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当初林则徐采取坚决措施禁烟之外,对吸食鸦片的烟民,主张以中药来帮助戒烟,留下一本《救迷良方》,里面就有戒烟药方。”
文医生在桌前坐下,他随身带了纸笔,拧开钢笔帽,写下一幅中药方。
“救迷良方这本书,出自上海青浦的名医,其出身行医800多年的医学世家,精于切脉制方,受林大人所托,以毕生所学,拟制戒烟药方,后经过多次试验后,以忌酸丸、补正丸的戒烟效果最好。”
他开了忌酸丸的药方给阮安,都是些行气、补中、理气、凉血、滋阴的常见药材,唯独就是要以鸦片烟灰做主药,并忌讳酸物。将这些常见药材磨为细末,加入面糊做成药丸,需在烟瘾未来之前服下,服用三五日后,每日按量递减一粒,半月过后烟瘾便可尽除。
丁叔丁婶喜不自禁,阮安拿着药方奇道:“既然如此便能断除烟瘾,可为何……”
文医生知道她想说什么,苦笑一下说:“因为无利可图。这些药材里,最贵的是沉香,便是鸦片灰也不难得。”
何星洲接道:“就因为不难得,效果又好,才无利可图。”
文医生叹口气:“曾经,我认为中医虚妄,象征落后的文明,只有西医才符合进化之大势,便叛出家门,远赴海外求学。回国后就职于大英医院,本以为能以己所学,救人救国,想要在帮助国人戒烟上出一份力。却不曾想,这背后却是一些人的生意。”
“中国医药始自神农皇帝,名医辈出,力起沉疴,活人无数,若是中医真的虚妄,几千年来,多少回天灾瘟疫,哪还有我们这些人。”
门外,在杂志社做编辑的邻居赵爽,提着两个暖水壶进来。
赵爽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剪着齐耳短发,穿着朴素的夹棉旗袍,围着针织围巾,或许因为职业关系,通身知识女性的气质,令人见之可亲。
文医生见到赵爽,便笑着起身,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看你们在忙,我替阮安打些热水,再晚些,老虎灶就关了。”
阮安忙道谢,将热水壶接下。
赵爽接着说:“西医药学是科学的代表,科学总比愚昧好,但也不能因此,就把我们自己的文化推到科学的反面去。”
“谁说不是呢。矫枉勿过正,更不能自灭我们自己的文化,别人不需要,老百姓需要,子孙后代需要。”
文医生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着赵爽,里头全是温柔。
很明显,他们俩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朋友,而且很登对。
莫名的,阮安瞧着这两个人,想到了陈先生。
想起他曾微笑着说:我们看到了别人先进的武力,工业,我们败了,落后了,就全盘否定自己的一切,导致整个民族的精神彻底垮塌,失去文化自尊心和自信,其实,这也大可不必……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身上有着同样的,蔼然可亲的力量。
赵爽被文医生看得不好意思了,推他一把:“阮安手伤了,你怎么不给人上药?”
文医生这才赧然一笑,急忙从医药箱里取出酒精和纱布。赵爽很自然的给他帮把手,看到阮安手上一圈深深的咬痕,还是没忍住,抽了口凉气。
“咬得这样深,会留疤的。疼吗?”
“不妨事。”
就这样,阮安与文医生约定,由他亲自制作忌酸丸,明天就给李秀珠送来。阮安将全部大烟膏交给文医生,这时,窗外忽然响起鞭炮声,远处还有烟花升空。
“交年啦,明天就是小年了。”
何星洲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笑着说:“是今天。”
原来此刻已经十二点了,过了十二点,就是小年,辞旧迎新,迎祥纳福的日子。也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新年的开端,就是给新的一年开个好头。
阮安向各位新邻居道谢,大家互相之间说着祝福的话,他们在鞭炮和烟花中,迈入新旧相交的时刻。
待大家离开,丁婶抹着眼泪笑说,看来新的一年,她们家终于要交上好运道了。
阮安问丁婶,为什么这样说。
丁婶眉开眼笑道:“小小姐,你没发现吗?自打咱们到了上海,遇上的尽是好人好事,凤姑虽然凶了些,但也没对咱们做什么。亏了她跟小何,咱们才能认识文医生,这回小姐的病算是有指望了,等小姐好了,也戒了烟瘾,往后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我明天一早就去买些桂圆红枣回来,以后咱们的日子,一定红红火火,全都是甜!”
丁婶自顾自的说着,又去忙着给阮安倒洗脸水,没看到因着她的话,阮安陷入了沉思。
真的是忽然之间,便转了运道么?
但阮安什么也没说,更没在丁叔丁婶面前露出端倪,等大家都歇息了,她躺在小房间的小床上,透过顶上的老虎窗望着外面,久久未曾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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