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爽工作的杂志社,距离安祥里,步行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阮安坚决不肯让老丁和大壮送,按照赵爽的吩咐,拎了一个饭盒,随她一道走过去。
沿路上尽是准备过年的行人,熟人互相见了,在街面上问候。因着是文医生的女朋友,而文医生在大统路一带颇有好名声,所以赵爽这一路,也在跟不同的人打招呼。
阮安仔细观察过,赵爽对待每一个人的态度都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穿着而产生差异。上至穿着皮草大衣的有钱人,下至满是补丁衣裳的劳工。无论他们说什么,她都很有耐心的听着,哪怕是个收夜香的,也没见她露出嫌弃。
到了她工作的地方,也要走过一段石板辅路,进去之后,同样石库门样式的房子,前面一栋楼就是杂志社编辑室,后面有个院子,对面一排老房子当仓库,印厂就在仓库隔壁。
“我们社里比较穷,环境也比较简陋,条件艰苦。好在大家相处起来很愉快,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时间长了你就知道。”
赵爽先带阮安去见了社长老杜,一个胖胖的老头儿,剃着平头,穿老式的长衫,鼻梁上一副玳瑁镜框的老花镜,看着平和,待人更是亲和。
明明是一社之长,却生怕阮安瞧不上自己这里,听说她肯来印厂帮忙,赶紧叫负责后勤的师傅给阮安领劳工手套和袖套。
“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让你来做这样的活。”老社长搓着手,很是抱歉。“你肯来,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谢谢侬。”
杂志社所在的小楼,里面堆满了纸墨用品,一大摞一大摞的书籍刊物,把楼梯都给占了一半。屋子里还有几个编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是跟赵爽同样的人,穿棉布做的衣裳,围着针织围巾,散发着温暖气息,友好的同阮安打招呼。
穿过一个幽暗的楼门洞,里头就是仓库,堆放纸张油墨等物。
几个年青人忙着整理东西,用一个小推车搬运到印刷车间。在仓房里,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印刷机的声音,那里头因为面积小,而机器都是大块头,操作工人脚下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只能在机器底下钻来钻去,老实说,安全隐患的确不小。
条件确实有些艰苦。好在,阮安是个女孩子,大家对她颇为照顾,就让她负责帮着运送物品,再将一些印刷好的东西整理整理。
整个印厂不到十个人,熟练的老工人带着自己的学徒,忙机器上的活,手跟眼,一下都不能错开。剩下几个人更要手疾眼快,不停的往里头补充物品,再把印刷好的成品整理出去,在仓库里分类,最后还要装订,所以能做这种活的人,还必须要识字。
阮安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学会了,赵爽给她安排了一个小伙子做搭档,帮她一起搬运,推车子。
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社里跟外头一家夫妻俩开的饭馆订餐,每个人带着饭盒去打饭菜,赵爽特意在仓库陪阮安一起吃。
“怎么样,还适应吗?”
大家随意找了地方坐,跟阮安搭档的小伙子叫韦东,闻言抢着说:“阮安做事可比我们这些大男人细致多了,她才刚来半天,赵姐你看,就把这里弄的井井有条。”
“就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在整理上做了细化。”阮安如实说。
“你这一收拾,我们工作效率都增加了。”
到了傍晚六点钟,印厂里的其他人还在忙,赵爽带着阮安先回去,她毕竟是第一天来。丁婶做好了晚饭,让赵爽一起吃,她笑着婉拒,要去找文医生。
李秀珠吃了忌酸丸这些天,果真一天比一天见好,每隔三天,文医生会带着新制好的丸药来一次,顺便替她做检查。
阮安洗了手,甩手的时候,手腕和手臂酸痛,她坐在桌前,用手轻轻捶着。
李秀珠不冷不热的盯着她。“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这就是你说的大天地?”
阮安默默拿起筷子,因为手酸,夹菜的时候掉下去几次。
“真不知道你究竟图什么。”李秀珠愈发没好气。她心里对阮安的气,还没全消,见状更是气恼。
“小姐,让小小姐好好吃饭吧,累一天了。我今朝买了一只鸡,炖了给你们补身……”
丁婶心疼阮安,正准备帮她夹菜,话还没说完,一块鸡腿抢先进到了阮安碗里。
“这死肉巴,有什么好吃的,尽塞牙,要吃你吃。”
李秀珠赌气似的,把鸡腿夹给阮安后,看也不看她。
待吃完饭,又盯着母亲把药吃掉,文医生叮嘱过,以后尽量不要再让她喝酒,为了她能睡得好,还专门开了助眠药。
李秀珠虽然态度不好,药还是乖乖吃的,阮安一直呆到母亲睡下,才回到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就起来,赵爽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她出来,递给她一样东西。
“送你的。”
一个钩织的袋子,正好可以用来装饭盒。
阮安很喜欢。“你连夜给我做的?”
“时间来不及,简陋了点,下次我再给你钩一个更好的。”
已经很好了,小小一个袋子,用了两种不同颜色搭配,还钩了一个花骨朵,看得出她花了心思。
接下去几天,阮安都与赵爽同进同出的去工作。
大年二十九那天,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驶入杂志社院子,从车里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
他看上去很有派头,衣着十分的考究,社长老杜陪着他参观,阮安和韦东推着满满一车纸张从仓库里出来,他见着了,饶有兴趣的走上前。
“你好。”他摘掉礼帽,扣在胸前,笑眯眯的向阮安点头问候,随后扫了一眼推车,略有些谴责的对老杜说,“你们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做这样的体力活?”
“沈先生,我们也不想的,您也知道,去年闸北这边的工人纠察队同军警激战,死伤惨重,还有更多的工人被抓捕,到现在都不见人。”老杜叹气,“我们杂志社是间小庙,钱又少,仅凭杂志不能养活自己,只好用印厂拼命接活,眼下确实人手短缺。”
“是我自己想做的。”阮安出声,为老杜解围。
老杜忙道:“好在阮安不嫌弃,愿意来帮忙。”
这位沈先生定定望着她,阮安只觉奇怪,哪有这样盯着人瞧的,好似在瞧什么稀奇物。
她面色微沉,有些不快,便想走了,却被沈先生拦下来。
“沈伦。”他自我介绍,“很高兴认识你,阮安。”
阮安被他弄的一头雾水,瞧见他摘了皮手套,把一只手伸过来,这是要握手的意思。
阮安没有动,只冲他点了一下头,就继续推着车子走了。
被漠视了,沈伦却笑起来,他一双眼睛格外亮,喃喃说了句:“怪不得。”
“沈先生您说什么?”老杜没听清。
沈伦耸了下肩,“没什么,那个……杜社长是吧,咱们去你办公室聊。”
没要多久,沈伦就从楼里出来,老杜亲自相送。临上车时,他站在车门旁边,目光逡巡着找到阮安,见她望过来,微笑朝她颔首,阮安立刻把脸别开。
沈伦不以为意,心情极好的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杜在仓库里宣布,下午让大家去楼里领过年的东西,还有大红包。
大伙皆喜出望外,早早都去排队,赵爽她们几个女编辑,帮着社长登记发物品,从吃的到用的,每人都发了两大包,还有厚厚一个信封,里头放着奖金。
“这才叫过大年嘛!”
吃的有水果有点心,还有鸡鸭鱼肉;用的有毛巾有香皂,女孩子甚至还有擦脸油和进口的香粉,每人还领了好几块布料,全都欢天喜地。
阮安看那布料,虽然瞧着低调,却是梭织的好料子。别的人拿着布料爱不释手,喜笑颜开的谈论应该做怎样的衣裳,只有阮安,看着那些布料陷入了沉思。
赵爽把属于阮安的东西交给她,阮安却不接。“我才来没几天,不好拿的。”
她说什么都不肯要,老杜便亲自把东西塞她怀里。“好拿的,只要来了,就算社里的人,这些东西人人有份。况且这几天下来,我看你干活从不惜力,还擅于动脑,我还怕亏待了你呢。”
因为发的东西实在太多,二十九这天就提前下班了。
阮安跟赵爽两个人吭哧吭哧拎着东西往回走,阮安问她:“以前社里逢年过节,也发这样多的东西吗?”
“我们杂志社很穷的,还是头一回这么阔。”赵爽两只手提着满满的东西,笑着回答。
同路的还有几位同事,其中一个中年编辑,心情极好的讲:“阮安,你可真是有运气,我在社里工作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些好东西,你才刚来就赶上了,我们社里有了大金主。”
“金主?”
“就是那位沈先生。”
沈先生据说是从外地来上海开洋行的,另外也做一些其他生意上的投资,他投资了阮安所在的印厂,并且赞助了杂志社,后面还要在杂志上刊登他洋行的广告。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可阮安就是觉得有些奇怪,特别是沈先生看她的眼神,打量里带着寻味,眼神后头总像藏着什么。
“怎么了?有东西拿,你还不开心的?”中年编辑有家庭和孩子,这个年,算是能过得很好了。
阮安笑了一下,沉默的走路。
大家在电车牌那里分别,提前互相拜年,说着明年再见。她刚工作几天,还没有那样熟络,就站在赵爽身后,目送大家离开。
“阮安,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南京路和外滩逛逛,顺便一道去贫儿院。”
阮安点头说好。
……
社里发的东西,赵爽只留下很小一部分,其它的都要送去贫儿院。阮安便把自己那一份,交给母亲和丁婶。
李秀珠见待遇竟这样好,心气都顺了许多,面色也好看,跟丁婶两个人研究着擦脸油和进口香粉。
恰逢隔壁楼的几个时髦女郎来找何星洲,一眼瞧见李秀珠手里的进口香粉盒子,惊呼一声,不可思议道:“哎呀,这个牌子的香粉,侬哪里搞到的?还有没有?”
阮安正好洗罢了脸,闻言道:“这香粉怎么了?”
时髦女郎更加不可思议的看她:“侬不晓得呀?”
见阮安确实不晓得,她又哎呀一声,“这可是巴黎布兰香奈儿呀!何啊,侬是留过洋的,侬来跟阮家小姑娘讲。”
何星洲也下班比较早,屋子里挤满了姑娘,丁婶见了不由说:小何可真有女人缘。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何星洲倒不见烦,让他说,他就温声道:“嘉伯丽尔.香奈儿女士,是法国的一位传奇女性,1910年创立自己的品牌,从手工做配饰开始,开设了两家时装店。”
“女人也能创立自己的品牌?”阮安深受震动。
何星洲道:“当然。不是说了么,现在的女性,都是新的。到现在,她不仅拥有服装,时尚精品配饰,还有香水和化妆品。这个香粉是她1924年推出的第一个化妆品系列,目前国内很少见,只有一些手眼通天的洋行,能从国外带回少量的现货,基本上都是被一些名媛早早预订了的。”
时髦女郎接着道:“欸,如今在上海,看你是不是真名媛,就看小坤包里有没有三样宝。”
“哪三样?”其他姑娘也被吊起兴趣。
“一只可以随身携带的法国小香水、一支猩红色的唇膏,还有嘛,当然就是这个咯!”
时髦女郎对这盒巴黎布兰香奈儿的香粉爱不释手,香粉盒子是方的,盒面上有好看的装饰花纹,画着绿叶小白花,中间是花体的外国字母,打开来,一股淡雅好闻的香气。
“你们一个杂志社,竟然发这种好东西,外头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伐!回头问问那位沈先生,还能不能搞到,要是有,给我们也搞些嘛。”她们央求着阮安。
阮安盯着香粉盒子,没有作声。
赵爽回来放了东西,就又出门去了,她下班之后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依旧回来很晚。她塞在床底下的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清空。
除夕这一天,过年的气氛更浓了,赵爽依约带阮安出门逛街。
她来到上海,还没好好看过这座城市,南京路是上海开埠后,最早建立的一条商业街,更是中西文化的集中展现与碰撞之地。马路的右侧,是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结构繁复精美,左侧却是中式楼房,主营本土商业和娱乐业。
老丁和大壮分别拉着两人,沿着宽阔的马路跑马观花,叮铃作响的电车,偶尔与她们擦肩而过。
这条街上,打扮时尚的西洋女子,同裹着小脚,穿传统袄裙的中式女子一起逛街,几家百货公司人流络绎不绝,阮安被百货大楼橱窗里陈列展示的衣裳吸住脚步。
橱窗里一件一件都是华丽的西洋礼服,拖地的裙摆,层层的蕾丝,点缀闪耀的珠宝;亦或者几何图案,红色流苏圆点,天鹅绒、驼绒、样式新颖的裙装……
许多都是她从来未曾见过的,从布料,到花纹,再到款式。
那时候的阮安还不知道,她所身处的时代,世界格局发生巨大改变,许多新艺术流派应运而生,先后出现的浪漫主义、新古典主义、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现代主义艺术等等,犹如巨浪一般影响着这个东方丝织大国。
也犹如巨浪,对现在的她,造成冲击。
玻璃照出阮安的身影,还有她身后匆匆走过的各样人物,与她,与橱窗里的华冠丽服叠相呈映。
传统与古老,新兴与时髦,像这个开放港口的城市一样,多样且包容。西方艺术文化引领而来的审美模式,日益影响着东方,与传统审美又奇妙的组合在一起,形成独具一格的装饰表现特征。
那一天,她在南京路上打开了眼界,待她了解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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