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2月,新年刚过,北伐军攻克杭州,继续朝着上海挺进,与孙传芳部势同水火。
而在上海这座中西融汇的大都会里,那间杂志社小小仓房中,每到下班之后,反倒异常热闹。
一到印刷机停止工作,老工人们离开后,赵爽等几个年轻的编辑,还有韦东这样的青年工人,就会聚集到仓库中。再晚一些,陆陆续续从外头,十几个青年男女纷至沓来,有学生,有工人,还有一些像艺术家和知识分子。
他们写写画画,从角落的杂物堆下,搬出老旧的手推单油印机,不知在印着什么。
起初,阮安只是担心赵爽一个人太晚回去不安全,因为北伐军不断取得胜利,鼓舞了人心,许多沪上的工人走上街头,高喊着“援助北伐军,打倒孙传芳”的口号。军阀当局派出杀气腾腾的大刀队,以斩首等残忍手段大肆弹压,遇到公然有演讲或者发传单者,格杀勿论。
街头的电线杆上,经常挂出首级,令人触目惊心。丁婶有一次出门买菜,冷不丁的瞧见,吓得瘫倒在地。
这样的场景,阮安同赵爽也看到过,血淋淋的头颅,是年轻人的模样,面孔上双目怒睁,地上散落被搜剿的传单等物。
每次遇到这种场景,赵爽都会捂住阮安的眼睛,让她别看。
她像个姐姐保护妹妹,尽可能给她提供安抚,其实她也很害怕的,掩在阮安眼睛上的手,冰凉而颤抖。
而那电线杆上,隔日照样会出现新的传单和嘲讽漫画,像雨后的春笋,生生不息。
白天她们照常上班,偶有军警会临时检查,赵爽他们做事谨慎,每次用完了印机,都会藏在一垛剁纸张中间,上头压上重物。这些军警不会把每一垛物品都挪开来检查,因此还算安全。
到了夜里,杂志社的大门一关,这些人们聚在一起,一边讨论时政,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
“北洋军阀可以砍下革命者的头颅,却无法遏制工人运动汹涌的洪流!如今,工人们工时超长,劳动强度大,工资却很低。一个工人家庭,两个人做工,工资还不足以养家,不得不依赖借贷、赊欠、典当度日;更甚至,不得不使用子女,甚至儿童帮同工作,补贴家用!即便如此,也经常要遭受资本家和工头,巧立名目的克扣,把工资细分为酒钱、赏钱、抽红、脚力等,再以种种理由加以收回或压低,在大部分工厂里,资本家只关心机器和利润,对工人视作婢草,反正厂区门外有大量等待做工的贫民!”
“一头骡马工作一日,工钱5角,一个劳工,一个活生生要养家糊口的劳工,工钱却是2角!一头骡马因为工作累死了,赔偿100块,而一个中国劳工,却只赔偿30块……”
语气是悲凉的,情绪却如烈火。
“杭州已经取得了胜利,北伐军的前锋部队,也已经抵达嘉兴,直逼上海。现在每天参加罢工集会的工人越来越多,哪怕防守司令部贴出对罢工者格杀勿论的布告,也无济于事!”
“他们自己不进步,也不让别人进步,年青人注定改变世界,谁也阻挡不了新时代的到来——”
一名叫做端午的少年,负责给大家放哨,他躲在熄灯后的编辑室里,监视着弄堂的情况,一旦外头有风吹草动,就会用油灯给仓房这边发信号。
这个时候,大家会保持安静,熄灭仓房里的光照,黑暗中,屏息听着外头军警皮靴踏地的声音,偶有狗吠声传来。
待这些巡逻的军警离开,他们再次亮起灯,在不怎么明亮的光照中,大家相视而笑。
然后,有人拿出手风琴,优美的旋律流淌而出。音乐的声音能更快更好的抚慰人心,先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光,他们重新干起活,却跟着唱起歌。
“美哉自由,世界明星;拼吾热血,为他牺牲,要把强权制度一切除净……”
还有《国际歌》。
用法语、俄语、中文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维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一个人起头,一群人合。即便不能太大声,可他们的激昂,昂扬不减。
后来,阮安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待在这里,哪怕她什么也不做,她只是找个角落,安静做自己的事情,在纸上随意的画着图样。不管外头如何,在这一方小小世界中,她感受到的是生机勃勃,那是一种,不会被压倒,不会屈服的力量。
她从来没有问过赵爽,他们在做些什么,赵爽也从不主动提起。她们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
到了三月,沈伦又来了。
他在印厂里转了一圈,看似随意的翻看那些印刷品,然后单独找了阮安。
“可以跟你聊聊吗?”
阮安想了想说:“请等我一下。”
她从自己随身的挎包里拿出那盒进口香粉,跟沈伦在院子里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阮安把香粉递给沈伦。
“什么意思?”沈伦费解的挑了下眉毛。
阮安平声道:“沈先生,这里没别人,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不管你是谁的人,玉璋小王爷或者华东霆,希望你能帮我带句话。”
沈伦的目光,从香粉盒子转到阮安脸上,他的表情是莫测的,眼神后头带着玩味,嘴上却说:“阮小姐,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阮安不理会他的话。“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只想跟家人过简单的日子,我的态度跟意思,早在离开杭州的时候就已经表达清楚了。我身上没什么值得他们任何一方费心的地方,还请高抬贵手。”
她说完,把香粉盒子塞给沈伦,转身就走。
“阮小姐。”沈伦急声唤她,“能听沈某说句话吗?”
阮安站住,却没有回头。
沈伦上前一步:“都说人无刚骨,安身不牢,这句话,我在阮小姐身上看到了。不可否认,你身上有令人敬佩的地方,所以,沈某个人有句话想跟阮小姐说。”
阮安站着没动。
沈伦声音一沉:“不要跟这里的人走得太近,更不要跟他们搅和在一起。”
阮安猛然回头,目光锐利:“沈先生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了?”
沈伦沉声道:“只是一个善意的忠告,你若是真想跟家人过简单的日子,最好远离他们,尤其是你那位女邻居,别教她把你带进去。至于这个——”
他又将香粉丢给阮安,阮安不得不接住。
“阮小姐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讲话最大的好处,就是省心。东西你若不愿意要,可以自行处理,沈某只是受人之托,断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他先前的礼貌有加都是装的,此刻他那双眼睛犹如鹰隼一样,直勾勾盯着人时,令人不安。
沈伦的脸孔有些瘦削,一半隐在光线下,半明半暗。“年轻而美丽的女士,就应该像花一样好好生活,把自己打扮的更漂亮。任何冲动而盲目的行为,都是愚蠢的。”
沈伦走了,可那一天下来,阮安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抓不住头绪,沈伦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那分明是警告。
沈伦会是谁的人呢?谁在盯着自己?
不然,他不可能会知道,赵爽是自己的邻居。他似乎很清楚,赵爽他们在做些什么。
……
夜里仓房中的秘密聚会依然照旧,可今晚阮安却盯着白纸出神。
赵爽跟她的朋友们围拢在一起,小声而快速的讨论着什么,阮安仔细观察,发现赵爽俨然是这些人的领导者。她讲话的时候,表情坚定,语速果决,只是阮安并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他们用早期手推印机印的东西,从来也没给阮安看过,印完之后,就被这些人分别带了出去。阮安来了以后才明白,为何赵爽总是回去的很晚,身上总有一股很重的油墨味。
但他们印刷的那些东西,从来不会给她看。
“你好阮安。”
面前忽然一暗,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
阮安回神,来人她认得,也是赵爽的朋友,叫倪振邦,是学西洋油画的年轻人,平时会给杂志社里画插图和漫画。他总是穿纯棉衬衫,宽松的灯笼裤,喜欢在肩膀上挂背带,裤腿总是塞在高腰皮鞋里,样子有些俏皮。
“你今天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倪振邦笑着说,“听赵编辑说,你会设计服装,能把你的作品给我看看吗?”
阮安说:“不算什么设计,只是爱好,画着玩的,你别见笑。”
她把自己先前画的几幅样子拿给倪振邦,他才看了一眼,出乎意外的望着阮安。“你学过服装设计?在哪学的?”
阮安在纸上简单勾勒出人物的样子,自打上回南京路上惊艳一瞥后,她画的衣裳,传统样式里结合了西洋礼服的特点,但她自己觉得有些不伦不类,总感觉不太好。
“什么是服装设计?”阮安问。
见她不知,倪振邦更是惊讶,他认真想了想,说:“该怎么说呢,服装设计是一种,把实用性和艺术性相结合的艺术形式。‘设计’这个词,意指计划、构思、设立方案,也含有意象、作图、造型之意。简单来说,就是用自己的创造,做成衣裳,为人们的生活提供美好。”
“那不就是裁缝。”
“哦,不不不,我亲爱的小姐。”倪振邦摇着一根手指,颇为俏皮,“服装设计是一门艺术,每一个服装设计师都像魔术师一样,会有自己独特的理念,把时尚和美感融入其中。我们中国人不习惯穿现成的衣裳,总要去布店买料请裁缝制作,所以款式上就不够丰富。但裁缝,也是一群创造者,他们改变人们的外表,进而改变这个世界。”
他讲话风趣幽默,大家便都被吸引过来,传阅阮安的图样,都觉得她画的衣裳样子十分新颖好看。
“我发现你平时喜欢看画报。”倪振邦说。
阮安点点头,确实,在仓房里等赵爽时,她就喜欢翻阅这里的画报。
杂志社里有各种各样的画报,除了《良友》之外,许多她在杭州没见过,这些天,她觉得自己的世界都被拓宽了。
“那你应该能从画报上看得出,如今时代是新旧文化,中西文化碰撞的时代,服饰开始融合。随着女性的不断觉醒,过去认为女人穿衣服不能露胳膊,裙子也必须遮住脚踝,衣服必须宽大,不能突显女性的线条,这样才是端庄,是女人应该做的。可你看现在,画报上的女装越来越胆大,突破了封建思想的要求,不仅露了手臂,剪裁也越来越贴身,展示女性线条的美丽。”倪振邦越说越高兴,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亲爱的同志们,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大家乐得配合他,随声附和。
倪振邦环视一周,又一骨碌爬起来,站在了桌子上。
“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人为的阻挡时代的巨轮,更不可能阻挡世界和人民前进的步伐!旧势力,注定被打倒!”
他说着就又唱起国际歌,画家的特质,浪漫而感性,内心纯粹的像个孩子。
“阮安建议我用绒毛线钩裙子,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了贫儿院的威廉姆斯夫人,她说这个想法棒极了。”赵爽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自家妹妹很有出息的欣慰与骄傲。“威廉姆斯夫人已经开始尝试先做样衣,然后再教给贫儿院的女孩们,等成熟了,就可以拿出去卖,赚的钱可以改善贫儿院孩子们的生活。”
“阮安,你在这方面有独特的天赋,你知道吗?”倪振邦正色说,“大胆设想一下,将来你开一间自己的服装店,把你画的这些图样,你脑子里的奇思妙想都做成衣裳,挂满一整间铺子,供人们欣赏,挑选。这个城市里,大街上的人,都穿着你做的衣裳,想象一下,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我只会画,不会做衣裳……”
正说着,对面编辑室小楼上,端午的油灯闪烁两下,大家连忙把仓房里的灯熄灭。
“军警们夜里的巡逻增加了,我们要更加小心才行。”
一团黑暗中,他们很小声的说着话,而阮安,在黑暗里睁着双眼,眼前出现的却是南京路——阳光明媚的洒下来,那一扇扇透明的橱窗里,陈列着她画的衣裳样子,那些衣裳被精心制作出来,吸引着别人的目光。
她还是不太敢想,或者说,想象不出来,她只知道,这一天,在闸北这间小小仓房中,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底,破土而出。
军警们的脚步声离得远了,为了防止他们再回来,仓房里没有拉电灯,而是点上了蜡烛。
一支支蜡烛,被他们拿在手上,星星点点的光照中,他们脸上闪耀金子般的光芒。
“年青人注定改变世界,无论你会什么,都该用你所长,去影响这个世界,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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