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回到闸北，天已经黑透，但时间尚可，华东霆没在安祥里停车，他直接开了过去。
“你要带我去哪？”阮安有些不悦。
俩人一路上再没一句话，主要是阮安不想搭理他，一直扭着脸看别处，华东霆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瞄她，无可奈何。
直到车子在一间裁缝店门口停稳，他这才扭过头对阮安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给你惹麻烦。我杀了帮派的桩子，要是就让你这么回去，恐怕会留后患，只能请你配合我做场戏。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全套，戏服少不了。”
顺着他的示意，阮安望向外头那间裁缝店，这家店她之前找工作来过，是闸北最有名的一间老裁缝店，门头考究，橱窗里陈列有长袍马褂，也有西服，还有旗袍，店里也卖各种布料。
“你也不想给家里人惹麻烦吧？”华东霆又加了一句。
这是掐准了她的软肋，阮安根本无法拒绝。这下再怎么不情愿，也得配合。
他的车刚停下不久，就从里面跑出来两个伙计模样的人，为华东霆拉开车门。
“原来是您来了，少……”
华东霆一个眼神过去，说话的伙计便吞了后头的话。
“你们师父在吧，还没收工吧？”
“在的在的，我们师父一向收工晚。”
伙计对华东霆颇为熟稔，瞧见后座的阮安时，面露意外之色。
华东霆等着阮安下了车，才一道往铺子里走，正要进门，其中一个胖胖的，长得有些可爱，极为亲和的伙计小声说：“这几日师父脾气很不好，正上火闹心，您千万多担待。”
华东霆便问他：“姚师傅怎么了？”
小胖子欲言又止，旁边猴精的那个接口道：“还不是高爷那个难伺候的千金，尽给人添堵。”
“高宝琳？”
“啊，除了她，还能有谁，现世精一个！”猴精的说，“我家师父是公认的裁缝里的国手，什么样的大人物没见识过，中山装也做得。就连租界里的总督，领事馆的洋大人们，想要找我家师父做衣裳，都得和颜悦色的相请，好生伺候着，她倒好。”
华东霆挑眉：“高宝琳到底干了什么，把姚师傅给气着了？”
“她她她说我师父土！”猴精的把嘴都气歪了。
“元艺、冠杰！”门里传出一声火药味十足的暴喝，“不在店里干活，在外头扯什么闲话！”
两个伙计噤声，悄悄吐舌，将店铺的门推开，请华东霆跟阮安进去。
这间铺子也是大统路一带最大的裁缝铺和布料店，从外面看，有三四间铺子大，里头很深，前面一排又长又宽的柜台，还有个半大伙计正在柜台后面，拿着鸡毛掸子除尘，见着华东霆，立刻双手垂在身前，俯身问好。
这里头的布料，应该很全，各种档次不等，也按照档次分类不同，在不同区域内展示。各种各样的布料，各式各样的花色，放的满满当当，一看到这些，阮安的心，莫名就能静下来，仿佛重新看到缓缓流动的生活，安然的生活。
再往里走，两列顶柜中间做了一道门，挂着珠帘子，一个瘦老头背着手，站在帘子前头，瞧样子就是个行峻言厉的人。
他眼风一扫，两个伙计缩着脖子，默默拿起鸡毛掸子。随后，他才看了一眼华东霆，顺道瞥了眼他旁边的阮安。
“这是干嘛去了？去埋人啦？”
老头眼光犀利，华东霆浅浅一笑，并不作答。
阮安低头，瞧见自己跟华东霆鞋帮处，带着野地里的泥土。
“我之前订的衣裳做好了吧。”华东霆闲闲的问。
“你可真会挑时候。”老头丢下这句话，一撩珠帘，率先进去。
里头也到处都是布料，一张极大的案子，是他工作的台子，上头堆得满满当当。
软尺、裁尺、烙铁、灰线包、针线盒，还有裁缝专用一脚短一脚长的大剪刀，两边都是用木头，棉花，麻布制作的人体模型，墙上也挂满了画的图样。
老头的身上，系着特制的围裙，上面好几个口袋，分别装着笔、小本子、划粉、别针等物。他亲自去取了华东霆订做的衣裳，一套深色羊毛料子西装，顶高级。
老头将西装抖开，亲自替华东霆穿上，他一只胳膊刚穿过袖筒，老头瞄见他手掌，随口问道：“你手怎么了，什么时候伤的？”
他左手的手掌，上次被枪管灼伤，一道疤痕横陈，也没怎么处理，华东霆浑不在意的说没事，眼睛却朝阮安瞥去。阮安知晓，这必定是那天混乱中，他为护着自己落下的。但她脸上什么神色也不显，淡淡将头转开。
华东霆撤回视线时，不小心跟老头的眼神撞在一起，姚师傅眼里全都是嘲讽。
“平时嘛矫尾厉角的，一条龙一样，你也有这种时候。”老头子一声哼笑，“受了伤也无人心痛，该。”
华东霆只当听不见。他这身西装一穿，更衬得身姿挺拔，肩膀宽阔，稳重气质里又多了一份干练气场和贵气。
姚师傅戴着老花眼镜，给他西装口袋上配丝巾，上上下下的打量，调整，把华东霆当个作品一样，直到摆弄到满意，方点了点头。
弄完这些，他手一挥：“行啦，走吧，别在我跟前碍眼。”
华东霆说：“麻烦给这位姑娘，一件能跟我这身衣裳搭配的礼服。”
老头闻言，顿时拉下脸，不客气道：“你当我这是成衣铺啊，没有！”
华东霆赖赖唧唧的往他位子上一坐：“别这么小气嘛，我知道你有。你不给，我就不走。”
“少跟我这耍无赖，没用！”老头不吃这一套，拒绝被威胁。
华东霆慢悠悠说：“听说你被人嫌弃土？果然，人要服老。”
老头立刻暴怒：“那是她自己有眼无珠，不识货！你到底干嘛来啦？你是专程过来气我的？”
华东霆起身，把工作台上的茶杯端起来，双手捧着递给他：“说的没错。”
老头咬牙瞪眼。
华东霆又说：“她不识货，没什么眼界，但有人识货。不如，请出来看看？”
老头狐疑的眼光，自阮安脸上扫过，哼道：“现在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哪有什么真眼界，就知道赶时髦，逐潮流，一点不高级。”
嘴上说着，老头还是进去里间，取出来一套女士礼服。
“不中意我也没办法，爱穿不穿。”老头双手捧着那件衣裳，虽然语气不好，态度却不轻慢。
阮安摊开两只手说：“劳烦，请给我一盆清水，我先把自己收拾干净，弄脏了您的心血，不大好。”
姚师傅这才正眼瞅她，明显气顺一些，扬声叫了长相圆乎的元艺，送进来一盆清水，一块香皂和毛巾。
阮安收拾自己的时候，华东霆在一旁问起具体情况，姚师傅闷了气，就不肯多说，还是元艺期期艾艾的讲述起来。
原来闸北一带，最有势力的帮派大佬高爷的宝贝千金，要去参加什么名媛游艺盛会，模仿去年名噪一时的联青社游艺会，要举行时装表演。
去岁联青社的时装表演，还是沪上破天荒的头一遭，顿时风靡起来。一场演出下来，要有戏服、跳舞服、晚礼服等十几个种类。永安、先施、福利、惠罗及老介福等大牌的时尚百货公司纷纷积极参与，为沪上名媛们提供式样新颖，缝制精良的华服。
能够参与的名媛，非富即贵，要在会上争奇斗艳；新式服装，旧时衣裳，不论四季，届时全上海的媒体，还有电影公司的人都会去。当天参加时装表演的名媛，靓照会刊登在商务印书馆旗下的杂志上，还有机会拍电影。
听到商务印书馆这几个字，阮安洗脸的动作顿了一顿。
能上商务印书馆的杂志，还能被电影公司选中，名媛们趋之若鹜。但高爷属于旧时代的老人了，死活不肯接受新式服装，特别是西式袒胸露背的礼服，认为有伤风化，就请了姚师傅操刀，给女儿量身定制参加活动的礼服。可他的宝贝千金是个西式甜心，瞧不上姚师傅这样的传统老裁缝，故而嫌七嫌八的刁难，对姚师傅精心制作出来的衣服嗤之以鼻，怎么都不满意。
父女两人斗法，倒教姚师傅受气，高小姐后来直接说姚师傅土，早就跟不上时代落伍了。
阮安净了手，擦干之后，才将礼服打开。
一共两件，外头是件斗篷，传统的立领，一粒细巧的盘扣，滚着两指宽边，下摆垂到腿弯处。里面一件是改良版的加里旗袍，春季款，里布用的是老绫料，外头是苏罗，哑光的质感，织的花鸟图案，颜色花样都柔和，不抢眼，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裁剪看起来干净利落。
单看衣裳，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也难怪西式甜心宝贝的高小姐不满意。
这里有男女不同的更衣室，阮安自去换上，待她推门而出，本低着头听元艺讲话的华东霆，倏然抬起脸，一贯深沉冷峻的眼眸上，还是闪过一抹惊艳。
“咦？”姚师傅见了，忙将老花眼镜挂好，细细打量。
“呀，这身衣裳倒像是专门为你做的！”
两个伙计也惊奇不已，推过来一面穿衣镜。
阮安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虽不施粉黛，却被这衣裳衬得如出水芙蓉，清新又雅丽。最顶级的裁缝，往往不追求过于花哨，一针一线都是修行，都有呼吸和温度。
他们更注重人体与衣服之间，能够确保得体，穿着是否舒服，将美与人体的动态相融合。
这套礼服，虽然打眼一看，样式上不醒目，上了身方能看出精妙，无一处不妥帖，恰到好处，配色更是堪称一绝。
传统的中式配色，粉藕色配湖水绿，淡雅里不失少女的娇俏。其它地方，更是精益求精，布料选的极好，垂坠感与飘逸灵动兼容，各方面皆完美。
也难怪老师傅会如此窝火。
这确实是一件精品。
最顶级的裁缝，有自己的骄傲。
“怎么样？”华东霆问阮安，看样子是要她发表意见。
阮安看了看姚师傅，只说了一句：“极好。”
老头忍不住咧嘴笑了，又立马收掉。“是个识货朋友。”
“看来人跟衣裳也是讲缘分的。”华东霆克制的转开眼睛，“既然高宝琳有眼无珠，那就不必给她了。”
冠杰猴急的说：“高爷那边没法交差啊，就这一件，就耗费了我家师父数月心血。游艺会六月举行，一共要三套，时间来不及。那个现世精最爱出风头，何况这次举办方是云梦时装的唐小姐，华爷您知道的，您跟唐小姐关系匪浅，她那样一个大美人！”
元艺拼命咳嗽，华东霆也握拳抵在嘴上，咳咳两声。
冠杰依旧我行我素，快言快语道：“不仅人美，盘靓条顺，还是沪上引领潮流的大名媛，高宝琳肯定不想被她艳压，她那样爱出挑的人……”
“谁教你这样背后说顾客的短长！”老头一声厉喝。
冠杰猛地醒过来，熟门熟路的认错。“师父，我错了。”
“按照规矩，该罚什么，自己说！”
冠杰垮着脸说：“火盆里探手捞针。”
“这次先记下，以后再犯，一起罚。”老头摆手让两个徒弟退下，冠杰出乎意料，欢喜的跑掉，他又赶似的朝华东霆挥手，“你还不走，还杵在我这干嘛，等着我给你颁婚书吗？”
这句话对他有杀伤力，华东霆二话不说，拽着阮安就走。老头在两人背后偷偷露出窃笑的模样，末了，又朝着两个人背影叹气摇头。
今天起晚了，久等， 各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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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萌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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