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锦盛的时候，一位年轻男士来取自己定制的结婚礼服，姚师傅在帮顾客试穿，华东霆和阮安就安静的等在一旁。
客人的礼服穿上身竟然大了，姚师傅把软尺从脖子上扯下来，重新替他量了量。
“杨先生，侬哪能一记头噶瘦了，肚围比上趟量，小了7厘米。”
顾客杨先生道：“前些日子不太平，成天担惊受怕，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好，当然要瘦的。”
姚师傅继续量着其它地方，“距离上一次试穿已经隔了几周，没关系，我帮侬重新改。”
杨先生道：“那再改一下还来得及伐？我月底就要结婚啦。”
“侬放心，总归加班加点帮侬修正好。”姚师傅重新记录了尺寸，并且两手麻利的用针头为杨先生的上衣裤管重塑形。
杨先生满意道：“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都晓得您的工艺严，手艺过硬，从来不会教人失望。”
姚师傅只负责制作衣服，经营与照应顾客的事，还有掌柜的胖洪。这是一个长得富态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浑身上下没一处棱角，见人未语三分笑。
“少东家，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胖洪送走客人，忙将两人请入里间。
为了给顾客重新量身改衣裳，他们已经错过了用饭。白日里，铺子的伙计、学徒，都是在店子后面吃饭，姚师傅和掌柜的胖洪，有专门的小灶。这里学徒跟伙计不同，伙计只负责干活，学徒则除了干活，还要伺候师父吃穿住行，此外才是学艺。
姚师傅目前就三个跟在身边，尚未出师的学徒，元艺、冠杰，另外一个年纪最小，还是个细瘦的少年，叫奉行。
姚师傅细心收着衣服，头也不抬的问：“你们又来做啥？”眼睛余光瞄到阮安手里的袋子，语气里就多了几分不悦，“这衣裳有哪里不满意？”
阮安上前一步道：“不，姚师傅，这衣裳您做的极好，没什么可挑剔的。我今日来，是想请您收下我，我想跟着您学手艺。”
铺子里的人都傻了，一向圆滑的掌柜也愣在那里。
“你说什么？”姚师傅以为自己听错了。
阮安一个字一个字郑重道：“我想做您的学徒。”
元艺刚给师父新泡了一杯茶水润喉，听闻阮安的来意，险些将师父的宝贝茶杯给摔了。
埋首案上的老头子，惊得老花眼镜滑落一半，“你要我收你做学徒？！”
阮安诚恳道：“是。”
姚师傅立马去看华东霆：“你什么意思？她不懂这行的规矩，你也不懂？还是说，你要我给她开后门？”
华东霆态度闲散的往姚师傅那把老藤椅上一坐，朝里一倚：“她想做什么，我都不管，我今天只负责陪人。”
姚师傅眼睛眯起来：“你自己讲的啊。”
胖洪怕老头子犯倔，讲话难听，抢先对阮安道：“姑娘，不是我们驳你面子，裁缝这个行当，自古就没有收女学徒的先例，你还是请回吧。”
阮安说：“我知道。”
姚师傅将老花眼镜往案上一丢，提高了声音吼道：“知道你还敢开口？”他一指旁边的华东霆，“你敢开这个口，无非就是想仗着华先生的身份，把我架上头。但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别跟我来这一套，就算是华老爷子亲自来了，我老头子谁也不认，只认规矩！”
他一吼，伙计跟徒弟都屏息静气，华东霆见话说的没有余地，还是不免替阮安担心，只是面上不显。再看阮安，态度始终如一，保持着礼貌和尊敬。
“世上原本没有裁缝这个行当，只要有需求，就会有买卖，有了买卖，天长日久，才会有这个行当，总是从无到有，总要有一个人走在前头。我知道想要拜师学手艺，都必须有搭桥人做担保，虽然今日我与华先生同来，但我并非是要用他的身份，强行让您低头，坏了您的规矩，我只是想，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
姚师傅哼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阮安不慌不忙从袋子里取出那身衣裳，挂在旁边的人体模型上，又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硬壳活页夹的册子，里头夹着几张图样子。
“这是我根据您制作的这身衣裳，自己画的几张样子，在您的基础之上，斗胆做了一些改变，请您寓目。”
阮安恭敬的双手呈着册子，姚师傅不接，阮安就那么一直呈着。
她是一向能沉得住气的，但元艺就没那么能沉得住气了，他心软，也好奇阮安会怎么改动，内心挣扎了半天，又被冠杰用眼神撺掇，便自作主张接了过去，打开一看，顿时只觉惊艳。
“师父！这可真好看，衣裳还是这件衣裳，可做了这些小小的改动后，完全不一样！”
元艺惊喜的说道，引得其他学徒，伙计，甚至掌柜的胖洪都忍不住过去端详。
“嘿、真别说，确实不一样，好看啊，又洋气又嗲！”胖洪见了也不禁夸赞，替阮安说话。“就这样式，别说咱们没见过，就算是难搞的高宝琳见了，估计也没得挑。她不是嫌咱们土么，还要砸咱们的牌子，把这摆她脸上，看她还说什么！”
胖洪悄悄给元艺使眼色，元艺小心翼翼将阮安画的图样册子，放在师父的案子上。
谁知道下一秒，姚师傅一把将册子打掉。“怎么还不把饭菜端出来，想要饿死我啊！”
册子里，几张图样子飘落在地，华东霆这才看见，每一张图样上都很细致的描画，布料的质感，图案，颜色都与那件衣裳一样，只是在领子肩膀和斗篷处做了改变，一共三张，每一张都不同。
最上面一张，原本的立领改掉了，变成鸡心领，内里旗袍的袖子也改掉，与外罩的斗篷合二为一，拿掉原先两指宽的边，只做一道细细的绲边，软软搭在两肩上。斗篷长度也做了调整，前短后长，做出一个波浪般的曲线，半遮半掩着两条胳膊。
阮安画的传神，光通过画面就能想象到，穿着的人走动间，那种飘逸伶俐之感。
另外一张上，变化过后的斗篷，下面缀着一圈细细的珍珠，原先的立领盘扣，也被辑珠所取代，旗袍变成了拖地的长裙，就有了一种仙女气。
经过这些小小的改动，还有一些小巧思，原本端庄典雅的衣裳，整体风格都变化了，变得更灵动，也愈显年轻。即便华东霆一个大老爷们儿，根本不懂女人的衣裳，却也一眼能看出来，这样的改动，更合适宜，确实好看。
可以想见，她着实花了心血，此刻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那些天带着自己荡马路，到处乱逛，不是毫无目的。她在观察这座城市的气质，也在观察时下的着装与风向。
从构思，到落笔，短短几日功夫，能做到这样，属实难得。
华东霆想帮阮安把心血捡起来，刚一动，阮安已经自己蹲了下去。
“衣裳虽是物件，但能显示人品。既能显示穿衣人的人品，更能体现做衣裳人的人品。您明明清楚高宝琳是怎样的喜好，偏不投其所好，明知道不讨喜，也不愿意逢迎。”
姚师傅冷哼道：“说好听的对我没用，少来这一套。就你这些把戏，还有你画的衣裳样子，我只能说，不伦不类。”
这下，华东霆脸上先不好看起来，可阮安还是依旧。
“请您赐教。”
老头张嘴刚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猛然意识到自己竟被一个女孩牵着鼻子走了，又把嘴给闭上，只是摆手。
“我为什么要教你，别跟我理论什么时代变了，我老头子就认祖师爷留下的规矩！”
阮安心中好笑，不弃不馁道：“敢问姚师傅，祖师爷都留下了什么规矩？”
姚师傅看也不看她，对元艺说：“你跟她讲讲，我们这个行当，都有什么规矩。”
“啊？”元艺直挠头，憋了半天才背书般说道：“裁缝行业的祖师爷是轩辕氏，每年七月二十三日，全行业都停止干活，为祖师爷祝寿，称为‘轩辕会’。礼成后，大家会出钱吃‘和菜’，一年到头，必须到除夕当夜方可收拾过年，正月初十全天不可拿针工作。裁缝在为人制作喜服时，开剪需说喜话，为人制作寿衣，则见眼有份，无论哪个裁缝承接了做寿衣的工作，其它的裁缝也须来帮忙，并分享一份钱。此外，重阳节时，裁缝家里要吃螃蟹图吉利，寓意‘七手八脚，忙个不停’。”
“还有么？”阮安认真听完了，问。
元艺挠着脑袋，吭哧半天，姚师傅气恼道：“就知道吃！”又命令冠杰，“你来说。”
冠杰猴精的眼珠子一骨碌，立马接道：“啊，学手艺一定要拜师，无师自通者，即便技术再精，同行不认，东家不请。即使做了学徒，学徒期间，火烧死、水淹死、师父失手打死，师父都不负任何责任。”
姚师傅比较满意，但还是对最小的学徒奉行道：“你也说说。”
奉行老老实实道：“学徒三年有饭吃，无工钱，不仅学手艺，还要服侍师父。三年期满，徒弟要再为师父做四年的‘伴作’，可得一半工钱，伴作期满方可出师，但一生都不可抢师父的生意。”
“听明白了么？”姚师傅这才望向阮安，“做学徒，火烧死、水淹死，哪怕师父失手打死，师父都不负任何责任。学徒三年，伴作四年，加起来就是七年，学艺须趁早，尤其是裁缝，眼要好，手要精，脑子更要灵，基本功最重要。别的都不讲，单就热水里捞针，牛皮上拔针，你那细皮嫩肉就受不了。裁缝是个技术活，要成天站着趴着，一站就是十几个钟头，女人的体力根本吃不消。况且一个女孩，说不得重话，更打不得，别说要一个姑娘服侍师父了，总要嫁人生子吧。试问一下，有哪个姑娘家为了学手艺，苦熬七年，把自己的终身都给耽误掉？”
姚师傅说到此处，瞥了一眼华东霆。只见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老头子不耐烦，索性下了逐客令。
“请回吧，我们还要吃中饭，伙食不好，就不留你们二位了。”
他言罢，刚转过身，就听到阮安斩钉截铁的丢出三个字。
“我愿意。”
姚师傅顿时又去看华东霆，华东霆也没预料到，阮安会这样说，他一时间难以形容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收到姚师傅带着讥嘲的眼神。
“你愿意，你愿意我也不收！”老头倔强的留给她一个背影，决绝的道，“你今天就是说破了天，我老头子也不会为你坏了规矩！元艺，去，把这件衣裳，还有这几张废纸，都给我拿到后头，扔进炉灶里烧掉！”
最近可真热啊，天地流火~
睡不好啊睡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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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擘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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