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霆一通电话没要多久，一辆接一辆汽车，整整五部，鱼贯驶入安祥里。
街坊邻居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俱偎在大明白那里屏息静气，不敢大声喧哗。
华东霆亲自相迎，待汽车全部进入弄堂，齐刷刷停在凤姑门口，才让人将安祥里的那扇铁栅栏放下来。
打铁的老聋子，带着徒弟，手拿大锤守在门口。凤姑放了话，今日这事任何人出去不可多舌，否则就别怪她不客气。
“瓒叔。”
中间那辆车子里，下来一位手持手杖，穿着白色长衫的老者，白发飘飘，却步履稳健，人也显得格外矍铄，一双眼睛里精光四射。
瓒叔看着华东霆，略带责怪的说：“你人在上海，怎么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你爹总是为你担心。”
华东霆道：“今日惊动您老，实在是迫不得已。”
瓒叔一抬手：“诶、这样说就太见外了。”
华东霆便不再客套：“我们进去说话。”
瓒叔带着一众手下，俱进入凤姑屋内。文医生已经来过，检查了一下尸体，确定了死因和死亡时间，与何星洲判断无二。
见他们进来，凤姑与何星洲识相的退出去，却没提醒阮安，把她留在了屋里。
刚才华东霆喊她一起进来，以为找她有事，结果他打完电话，从里屋出来，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阮安本想先告辞，自己去姚师傅那里，但转念又想，索性看看他要干嘛，弄清楚他的意图，便沉下心待下来。
一进去，瓒叔看到静默伫立的阮安，探寻的问：“这位姑娘是？”
“她是阮安。”华东霆向阮安示意，“这是瓒叔。”
虽然他并没有介绍瓒叔的身份，但阮安看得出来，这位老者身份地位不俗。虽衣着简单，可外头那五部汽车，还是彰显出不同寻常的财力。阮安的注意力，很快被老者左手上的一枚戒指吸引，戒指上盘着一条龙形的图案，但是细看又不是龙，而是一些特殊符号的组合。
阮安记得，华阳鹤手上就有类似的戒指，两人戒指材质不同，中间用料也不同，图案上也有细微的差别。再想到走脚邮差的那粒铜扣，总觉得有些关联。
瓒叔听到阮安名字的时候，颇有些意外，眼睛里一缕神光绕着她一圈，刻意多看了她两眼后，才又去看地上的尸体。
手下人已经大略检查过尸体，死者左手手腕处有个刺青，像是麻将牌里的三条。
那人起身，在瓒叔耳边低语了两句，瓒叔道：“确认过身份了，是我们的人无误。”
华东霆闻言道：“既然是这样，下面我有几件事要说。”
瓒叔神色一凛，带领手下人向华东霆拱手行礼。“听少东家吩咐！”
“第一件事，先弄清楚，他是因为什么事情遇害的，可是掌握了什么重要情报，所以才要被人灭口。”
“第二件事，把宋鹤卿这个人给我盯死，一旦查出，这件事是他干的，就立即采取行动，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要他死。”
“第三件事，查查这件事跟高庆松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他的授意，如果是，为什么。”
华东霆站在屋子中央，一句废话都没有，他每安排一件事，便有一个人应一声“是”。
“如果这件事跟高庆松有关系，我们该怎么做？”瓒叔问道。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华东霆没有丝毫的犹豫。
待华东霆吩咐完，瓒叔说：“我们的人不会白死，杭州老马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少东家炸了小林商社这事，干的漂亮。”
阮安猛然看向华东霆，他竟炸了小林商社！
所以，正是因为他炸了小林商社，自己才能带着母亲脱身出来，一路无事吗？
阮安内心震动，知道他手腕硬，却不知道能硬到这种程度。但这件事，从见面到现在，他一个字也没提过。阮安再看华东霆，目光里便多了一些内容，有些复杂。
华东霆捕捉到她的注视，与阮安的视线轻轻一碰，轻描淡写的说：“小林商社是日本间谍机构，披着在中国经商的皮，背地里没少做一些损害中国利益的事，更损害了华家的利益。炸了它，也是应该。”
“尔等即来战书，吾等必不可不战。”瓒叔认同的点点头，继续道：“不过上海不比杭州，很难放开手脚去干。在上海，我们的生意虽多，关系故旧也不少，可这里的情况更为复杂。之前的军阀，外国的势力，还有帮派，盘根交错。就拿这闸北来说，高庆松是无可置疑的‘大头香’，开茶馆、置商业、设公司、办工厂，不仅经济实力雄厚，手下人马更是超过一万，还控制着码头。我仗着一张老脸，虽然也能跟他攀上些交情，可若是想把我们的人安排到他身边，却是难如登天，之前尝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我们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介商贾，还要仰仗如高庆松这样的人，若是强行行事，万一被抓获，暴露出来，算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手。”
听了瓒叔所说，华东霆道：“瓒叔顾虑的是，这次要是再失败，必定会引起宋鹤卿警觉，我们的人也只是白白送死。只是，我需要有人接近高庆松，甚至得到他的信任，这样才能摸清楚，他与宋鹤卿之间，是不是铁板一块，还是真相与表象不同。另外，万一高庆松跟日本人勾结……”
瓒叔顿了下手杖：“这也是我所担忧的。据我所知，他与日本人确实有生意上的往来，至于私下会不会有所勾结，也确实不得不防。”
他们陷入了两难，一时想不到解决方案，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我可以去试试。”
屋子里的众人齐刷刷望向阮安，她那句话，语音清朗，掷地有声。
见大家都看自己，似乎不敢相信，她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可以去试试，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暴露什么。”
瓒叔立刻去看华东霆。
华东霆想也不想道：“不行，宋鹤卿是高庆松亲近之人，你去，等于羊入虎口。”
阮安却说：“我如果真能跟高爷搭上关系，宋鹤卿反倒不敢轻易动我。”
“姑娘敢这么说，你有几分把握？”瓒叔精光四溢的眼睛里，眸光晃动。
阮安不卑不亢道：“尽我所能，全力而为。”
瓒叔深深看她，片刻后，拄杖而笑。“好！”他带着赞赏，对阮安说，“姑娘要是决定了，我来想办法，安排你接近高庆松，但后面的事情，就全靠你自己了。”
阮安却拒绝了。“这事不能由您出面，我想办法接近高爷。”
瓒叔不由愣怔，华东霆很快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还是要设法去给高宝琳做衣裳，从而接近高庆松。”
阮安点点头。
“倒也是一个办法……”
“不行。”华东霆斩钉截铁的拒绝。
“华先生，你不放心我，是觉得我办不成，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呢？”阮安双手垂在身前，静定的正视他。
华东霆回答不出来。
“不是你说要合作，合作的基础，除了信任，还有对等和共赢。你想知道宋鹤卿跟高爷之间真实的情况，还有宋鹤卿背后在跟什么人往来，而我也想弄清楚，我的朋友，同事，被他们杀害的原因。”
阮安的眼睛清清亮亮，像一片湖水，那样好看，只是有些凉。
“既然要合作，我做这些也是应该，只要你记得答应我的。”
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带着凉意。
华东霆无声叹气，她这样积极的争取，是半点不想欠他的，她权把这当做一场交易，跟他算的很清。
华东霆喉结滚动，好半晌才说了一个“好”。
瓒叔低头憋笑，挥挥手，让人将尸体抬上车。
华东霆送瓒叔离开，出了门，瓒叔在他耳边快速低声说了句：“眼光不错。”
华东霆面无表情，没有回应。
“能拿住你的人，少见！”瓒叔直接笑出了声，须臾，又正容道：“多回去看看你爹，你祖母。成天在外头，谁也不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华家以后还是要交给你的。”
华东霆亲自为瓒叔开车门，“等父亲六十大寿，我一定回去。”
“就你自己回去啊？”瓒叔回首看一眼门口的阮安，忍不住打趣。
华东霆无话可说，他登婚约，又被阮安给拒了，还暗骂他是狗这事，家里这些长辈都知道，见了他都拿这事取笑。
瓒叔笑着摆手，不难为小辈了，他坐进车里，又对华东霆道：“你托付的事情，我记下了，那些被砍头的人，他们尸首的下落，我会安排人去查，尽快给你答复。”
“三天。”
这事不能用他身边的人，不然沈伦便会知道。
瓒叔刚要关车门，被他这句给气笑。“你当我是神仙啊！”
华东霆不松口：“就三天。”
瓒叔再看一眼阮安，心里有数了。“行吧，就算为了你小子的姻缘，三天！”
老聋子等人打开铁栅栏，五辆汽车又鱼贯驶出安祥里，直到车子驶出弄堂，拐弯看不见了，华东霆才返身。
“我陪你到姚师傅那里。”
这次，阮安没有拒绝。就算拒绝了，想必他也会跟着。
……
街上开始重新出现摆小摊的，卖瓜子的老妇、卖五香豆腐干的小贩、挑面食担子的、还有油条、粢饭、大饼、豆腐脑，转盘售糖和用家里破烂旧货换零嘴的，也都出来做营生了。
走出安祥里，走在这样的大马路上，生活的气息扑面，才让人感觉好一些，心中却也怅然。
阮安拎着袋子与华东霆并肩走着，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并行。
之前阮安荡马路，街上的秩序还是有些混乱的，许多铺子从内到外都重新收拾一遍，有的窗子被打碎了，有的门扇中了流弹，有的墙面上被火熏黑，有的地方还有血迹。到今日，这些全都看不见，那些旧的，破的，损坏的，像一页纸被掀了过去。
不管愿不愿意，日子总要继续下去，活着的人还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街上的汽车，黄包车也多了起来，还有人蹬着脚踏车，一路摇着铃。华东霆用自己将阮安与那些阻隔开，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
沈伦的人，还有跟着他的人，都撒的很开，看到华东霆就露个脸，他暗中摆手示意他们，不需要跟着自己。
很快，那些人隐没。
另外还有一些，则扮成了小贩，混在其他摆摊的人里。这样一路走过去，还是很安全的。
此前他跟了阮安三天，在那三天里，他的关注点，无时无刻不在她身上。那三天，他也在无时无刻观察着她。
她走路的样子，看东西的样子，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对什么感兴趣，感兴趣时，脸上会有怎样的变化，如何待人接物，任何一些微小的表情。他在用这些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一点一点在心里擘画。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跟着她走路，跟着她一起，即便她不搭理自己，就只是沉默的走着，慢悠悠地，随心所欲的漫步，会让他产生一种与岁月共舞的感觉，她身上自有一种安静的生命力量。
“对了，说好了一起吃早点，已经这个时间，快中午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华东霆看着满街的小吃摊子和饭馆，指了指手表。
他们走到一个馄饨摊处，炉子上的铁锅冒着热气，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拿着瓷碗装刚下好的馄饨，香气顿时扑来，可阮安还是摇了摇头。
“不了，还是先见姚师傅吧，一般铺子里上午事少，我不想耽误他做事。”
华东霆只能依她，但还是问：“你是什么时候想好的，要去给姚师傅当学徒，你知道这不容易。”
阮安静默了一会儿，站在满街的烟火气里说：“赵爽姐一直鼓励我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总说，人应该有理想。”
华东霆点头道：“她说的对。”
“以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想守着外公留下的营生，把家里照顾好，能过平平淡淡的安稳日子就很好。”
两个人漫步走着，虽然街上的一切，都有着时过境迁的感觉，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是翻新一下就能当没发生过。
阮安将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看着马路上的芸芸众生。“可是你也看到了，有时候就连过这样的平淡日子，都成了奢求。那么多人，说没就没了，还有今天那个死者，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女、妻子、丈夫，别人的父母，他们每一个人，应该都有这样最基本，最朴实的人生愿景。”
那日青云路上的惨况，永生难以磨灭，对此，华东霆不好说什么，也无法劝慰。
然而，下一刻，阮安的话锋、语气陡然一转：“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人生在世，生命短长，与其苟全性命，变得庸碌无为，随波逐流，沦为乌合之众，不如就像赵爽姐说的那样，人要有理想，这样才能看到远方，看到要走的路。虽然，我并不十分确定自己真正的理想是什么，至少我要先为自己把灯点上。然后才能尽我之力，把一路上能拆掉的墙，全给拆掉，看看自己能走到什么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她嘛，那个敢单枪匹马去坑日本人钱，又一把火点掉丝厂的姑娘。
华东霆眼睛里藏了笑，这样的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险些中暑了，才缓过来~~明天破四十度高温，心有戚戚然，大家保重。
还有许多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外头奔波谋生，唉~祝愿都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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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擘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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