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印社就在孤山南麓,西泠桥畔。园林静雅,景致幽绝,沿着石坊拾阶而上,亭台楼阁错落,泉石映带,摩崖题刻气势恢宏。
阮安就读的学校,校长俞知凡是西泠印社的社员,同时也是著名书法篆刻家。学校放了长假,阮安料定俞校长会在此,只是没想到,当她在柏堂找到俞校长时,那里竟有许多人。
似乎在举办什么活动,来的人皆装容儒雅。上年纪的老者,穿长袍马褂,年轻些的,大多西装革履。无论男女,气质谈吐俱是不凡。他们汇聚在柏堂外,排列成几行,前头架着落地式照相机,摄影师正在做准备。
阮安便暂时没上前去,在旁边等着。旁边还有竹阁与莲池,大好的湖山风景,即便是冬日,西湖依旧是美的。
“你也是来参加讨论会的?”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问她。阮安转头,瞧见是个戴着鸭舌帽,脖子上挂个相机的陌生男人。
“不是。”她简单的回了一句,可那人点点头,并未离开。
“你是来找人吗?”他又笑着问,“那里面你认识哪一个?”
阮安警觉的看他,转身要走,男人立刻抱歉说:“姑娘别误会,我是记者。”
说着,他就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北京顺天时报。
“我是顺天时报的实习记者,才刚到杭州。我原本是来拍西湖美景的,听说今天这里举办金石考古与书法篆刻讨论会,从北京来了不少学者专家,还有浙派的书法篆刻名家,我很想能采访一下,想找个人引荐。”他态度温和,客气的说。“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学生吧,请问你是哪位大师的高徒?如果可以,能否请你帮我引荐一下?”
阮安正要说帮不了,那边拍照结束,俞知凡一早就看到她来,扬手叫了她名字。阮安立刻赶过去,俞知凡问:“你怎么来了?那个人是你朋友?”
“不是。他说他是北京顺天时报的记者,听说今天有讨论会,想找人引荐,采访。”
“今天确实有讨论会,但不接受任何采访。”俞知凡朝那边看过去,发现那人端着相机到处拍照,还是个年轻人,有点愣头青,见他瞧过去,对着他按了一下快门,然后鞠躬微笑。
俞知凡带着阮安便朝柏堂里走。“你怎么会突然过来?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俞校长是阮安外公的故交老友,一直颇得他的照拂。阮安天生自有一股静气,打小就能坐得住,练得一手好字,俞知凡有意收她为弟子,在书法金石一道深造。后来阮安外公突然去世,阮安接手家里的营生,更要操心母亲,此事也就作罢。但俞知凡一直觉得可惜,有机会就带她接触这些。
“家里没事,是我自己有点事想请教老师。”
柏堂里摆了长桌,桌上墙上布置着一些交流用的书法篆刻作品,像个小型展览。此时,大家都在外面寒暄讨论,屋子里就只有阮安和俞知凡,她从挎包里取出自己画的铜扣与纹路。
“请老师帮我看看,这粒扣子,这上面的纹路,是不是一种特殊的篆刻。”
“扣子上有篆刻?”俞知凡诧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记得老师曾经跟我讲过印章的起源。”阮安娓娓道来,“中国的文字雕刻,历史久远,最初的作用是作为商业上交流货物时的凭证。到秦时,有一种为保证文书安全而采取的加密手段,被称作封泥,或者泥封,是印章最早的使用方法。”
俞知凡颔首:“没错。这种方法,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随着纸张的改进和大量使用,封泥逐渐被代替。你是说……”
他忽然意识到阮安的意思,急忙掏出眼镜戴好,对着纸上的图案看了半天。
“你等等。”
看罢,俞知凡扔下这句话,急匆匆出了柏堂。过了一会儿,领了几个人进来。
“舒平,你来看看这个。”他向阮安做介绍,“冯舒平教授,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兼导师,金石考古学家,书法篆刻大家,同时还是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古物馆馆长。这几个是他学生,都是从北京来的。还有这位,陈风林,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所执行委员。都是专程来参加这次讨论会的。”
阮安一一问好,冯舒平拿着她画的图案细细看,半晌后,问:“现在这枚铜扣呢?”
阮安想了想,还是照实回答。“被我弄丢了。上面的纹路,是我后来靠着记忆所画,不敢说丝毫不差,但**不离十。”
“她有这个能耐。”俞知凡说,“我一直希望能收她做弟子,继承我的衣钵,只是这丫头对收集古器物没什么兴趣,倒是喜欢画衣裳样子。”
几位儒雅端方的男士笑了笑。“女孩子嘛,天性使然。”
“也很好啊,衣裳也是文化的一种表征。”来自上海的陈先生却说,“华夏衣裳,始于黄帝,备于尧舜,当西方还在穿斗篷,披麻布的时候,我们就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等级最分明,图案最华美,款式最辉煌的衣裳。垂衣裳,天下治,也是贯穿我们五千年文明的血脉。”
“可惜东西不在,我们也只能大概看一看,猜一猜。不过,你的眼睛挺毒的,这铜扣和上面的纹路,确实不寻常,寻常扣子不会有这些。我能问一句,这铜扣你哪来的吗?”冯舒平温和的看着阮安问。
“是别人托付给我的,却被我弄丢了,所以,我想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总得给人一个交代。”看他们跟老师的关系匪浅,阮安信得过俞知凡,便实言相告了。
冯舒平正色点头。“明白了,我们尽力。”
几位学家围着阮安画的图案凝神研究,间杂几句小声的讨论,都是关于金石书法和篆刻的,每说一句,余下几人看一会儿,便摇头否定了。
“这不是花押,不像变体字,倒像一种特殊的符号。毕竟,一颗扣子面积有限,尤其这扣子还是一粒圆的,说它是印章,真要盖的话,图案盖不全面,那也就没用。除非……”
陈风林接口说:“除非这上面的纹路,对别的人没用,只有懂的人,看到了才明白。”
“密码通讯!”
“阴符!”
几个人同时出声。
阮安不解:“老师,什么是阴符?”
冯舒平代替俞知凡回答她:“阴符是最早的一种军事密码,据说是姜子牙发明。起初它很简单,使用时双方各执一半,以验真假。后来又发展出一套尺寸不等,形状各异的符号,共八种。符契的长度、形状,与特定的军事信息相对应,不同长度与形状,代表不同信息。阴符的符号与形状,可以由使用者双方彼此事先定好,只有双方才知道其内里含义。”
“密码通讯……”阮安所有所思。
如果铜扣上的纹路是阴符,这么说,老邮差的扣子很重要,不仅是一个信物,很可能还传递出什么重要信息!比那张写了字的布条更重要!
“我们中国人是世界上使用密码最早,种类最多的。除了阴符、还有阴书,就是把一封竖写的秘密文书小纸条,横截为三段,派出三个信使,各掌握一段,分别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路径出发,就算在半道上被截获,对方也难以解读文书的全部内容。”冯舒平道,“此后又出现了隐语法、替代法、移位法等,这些方法看上去很基础,但确实很管用,所以它们被广泛运用了接近四千年的时间。到了北宋时期,又出现了用于军事保密通信的代码,北宋进士曾公亮搜集了40个常用军事短语,然后对其进行顺序编码。军队出征前,指挥机关将用短语编码的密码本发给将领,并约定用一首不含重复文字的五言律诗与密码相对应。之所以用五言律诗,是因为其前后八句,每句五字,一共四十字,正好与密码一一对应,且律诗格律严谨,一般很少出现重复的字。”
“这就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啊。”俞知凡感慨。
冯舒平点点头,接着道:“到了明代,戚继光又发明了一种叫做‘反切码’的加密方式,但其本质,也是替代法的一种变形,但更复杂,被称为最难破解的密码。戚继光所处的时代,朝□□败,防卫废弛,外患严重,与我中华此时处境相似。”
“近代百年,我中华在对外战争中屡遭外国欺辱,我辈唯有更加努力,守护传承我们优秀的中华文明,学生相信,终有一日,我们的民族能够在世界上屹立于不败之地!再也没有外敌敢欺辱,践踏!”
年轻些的男士有些激动了,俞知凡和冯舒平则阖目长叹。
“但愿。”
“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这一次的讨论会,表面上是金石考古,书法篆刻,文物古籍,但其内里,是我们大家要一起商讨,如何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局面下,守护好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
陈风林说着,将手里的图案搁在桌面上,因着他这话,阮安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大概四十岁左右,没什么架子,也不像个雅士,一身寻常的衣袍,不是什么昂贵的面料,衣襟上别了一块怀表。说他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所的执行委员,身上也没有商人做派。
“过去的这一年,是风云涤荡的一年,放眼整个世界,都在经历重大变革与社会进步。世界各国正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重建秩序与寻找新发展的关键节点上,但东西方的历史车轮,却在不同的轨迹上疾驰前行。”
觉察到阮安的注视,陈风林向她微微一笑。
“其内,千年帝制终结,开启民主共和,这是好事,但**难除也是事实。北洋军阀们连年内斗,分裂混战。群雄失驭,互植势力,攘权夺利,遍布各地的兵变让整个社会动荡不安,老百姓没有安稳日子。其外,列强依旧对我中华虎视眈眈,瓜分我中华之心不死,要把我们彻底变成他们的殖民。强权博弈,弱势遭殃,他们破坏的,不仅是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更是对我们几千年民族文化的伤害。”
冯舒平深以为然。“当年,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书画典籍无数,掠夺圆明园藏宝无数,还有敦煌经书、文书、壁画、佛像……西安唐昭陵的精美石刻等等。有些事,比拿着刀枪直接往中国人身上刺,更教人痛,那就是看着老祖宗的东西毁于一旦。因此,我们的校长蔡元培先生,联合诸位有影响力的大学者倡言,要学习西方列强注重实物的博物馆教育法,陈列展出故宫文物,不断给政府施压,想尽办法想要给后世子孙们留下那些瑰宝。即便是这样,故宫博物院的建立,也一拖就是十年。这十年间,又有多少珍贵文物流失,我想来便觉肉痛。”
气氛变的沉重,冯舒平的几名学生都说,许多人觉得老祖宗的东西没有用,甚至误国。最大的价值,就是送进各大拍卖场换钱,或者向银行抵押贷款。
“我们学了一辈子的东西,一代又一代人,倾尽毕生所追求的东西,甚至无数人牺牲性命守护的东西,到最后,什么意义都没有,只能与金钱挂钩。有时候我真恨自己,偏偏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也想过弃笔从戎,到战场上去抛头颅,洒热血,或许还痛快些。”语气的悲凉,触动人心。
“我们看到了别人先进的武力,工业,我们败了,落后了,就全盘否定自己的一切,导致整个民族的精神彻底垮塌,失去文化自尊心和自信,其实,这也大可不必。”陈风林安抚的拍了拍那人肩膀,“中国人从来不缺骨气,不缺脊梁,我们更不缺脑子,这些恰恰是金钱买不到,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珍贵财富赋予我们的。我们最不缺的,是以身报国的壮志与热情,哪怕不是在战场上捐躯,提不了刀枪,杀不了敌,也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做点什么,我想这也是本次讨论会举办的初衷吧。”
“陈先生讲得好啊!”
不知何时,大家都站在柏堂门口,一双双眼睛透着湿意。
阮安反身,在人群后头竟然瞧见华东霆也在,他旁边的叶三公子也带了相机,正举着要拍照,阮安下意识避开镜头,顺带将桌面上自己画的那张纸收起。
将将把纸塞进挎包,华东霆就走了过来。
俞知凡自然认得他,瞧他进来,有些意外:“东霆,你怎么会来这里?你父亲呢?”
“家大人在忙小王爷设宴的事。”他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说来也是奇怪,京里的玉璋王爷,偏偏这个时候跑到杭州来设宴,还邀请了全城世家,就在文澜阁那边。”俞知凡对冯舒平道,“这二位,一个是华家的,一个是叶家的,都是杰出的后辈。华家叶家都是江南的百年世家望族,家族里人才辈出,也是西泠印社创始成员,更是出大头的,家中收藏颇巨,在古器物一道上造诣非凡。尤其是东霆的父亲,华老先生还是江南有名的私人收藏大家。”
冯舒平与华东霆简单寒暄两句后,说:“古来江东子弟多才俊,江南富庶,历来崇文重教,这里山川秀美,人物灵秀,利于文化艺术。文澜阁在规模上虽不如故宫博物院,但其馆藏《四库全书》三万六千余册,几乎囊括了清代中期以前传世的经典文献;其它各类古籍善本,一万七千余册,所收宋、元、明、清各代善本珍本四百三十种,藏书乃全国翘楚。可惜这次来,我们没有机缘能亲眼一见,这些古籍善本保存不易,是我们中华文明的根脉,虽然清宣统元年,由浙江巡抚增韫请旨,创建了浙江图书馆,但这些古籍并不属于任何一个王朝,更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整个民族。不知道玉璋王爷来杭的目的,与这些藏书有没有关系。1862年,太平天**队席卷杭州城,文澜阁被毁,《四库全书》四处飘零,纸张竟流落到小食摊上,被卖家用来包包子,这样的事情,说什么都不能再发生。”
俞知凡说:“这位小王爷,闻说是个闲散富贵王爷,不参与也不插手任何事务,每日无所事事。也从未听说他对眼下中国的局面有怎样的态度,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但又跟逊位的清帝,关系匪浅。”
冯舒平便说:“民国十三年,我任职于清室善后委员会,参加点查清宫物品工作,曾经跟这位王爷打过交道,坦白讲,我看不透他。”
“听说如今天津的那位,不仅跟西洋人走的近,跟东洋人也走的近。去年,他过二十岁的生日,日本公使大献殷勤,特地让出使馆的礼堂,还精心布置了一把龙椅,让他接受各路王公遗老的觐见。他们难道还想历史倒流,逆流而上,复辟王朝?”冯舒平的一个学生道。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冯舒平面色微沉,心情也沉,“我们管不了太多,只能尽力做好能做的。”
阮安虽不懂这些,心情也难免受影响,尤其知道老邮差所托付的东西可能极其重要后,更是无法释怀。
她向俞知凡告辞,只听华东霆说:“正好,我也要走,可以稍你一程。”
叶兰臣飞快的看他一眼,也笑着说:“对,我们就要走了,每次到西泠印社来,都感觉自己好像不识字了。”
阮安正要拒绝,俞知凡却立即说:“那就有劳东霆了,把阮安送回家。我们这些个老帮菜,见一面少一面,难得人聚的全,还有好些话要说,暂时回不去。”
“老师,我自己可以。”阮安实在不想跟华东霆一起,再坐他的车。
“眼下到处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家,尽量少一个人出门,就让东霆和兰臣送你回去。改天去我家里,让你师母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苏式红汤面。”
俞知凡将他们送出柏堂,陈风林也跟了出来。“我还有些事,想回旅店,不知道能不能与你们同行一程?”
华东霆没有拒绝的理由,但那双眼睛,不动声色的将陈风林盯了一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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