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识宋杨，比当初王涵玥的那件事发生得更早。
2019年，乔栩初二。
虽然进入法治社会已经很多年，但像他们这样的小县城，犯罪率依然高得惊人，总会有漏网之鱼，也有新一批的人加入其中。只是这里的大多数人，尤其是老一辈的人，文化水平并不高。他们习惯了用最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邻里之间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天翻地覆是常事，街头上偶尔也能看到喝醉了酒的男人互相推搡咒骂。
乔栩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早就学会了低头走路、少说话，尽量让自己像空气一样不被注意。
某天乔栩刚从快餐店下班，手里攥着刚发的几十块工资，想着去买点便宜的水果，就在街角被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堵住了。
他们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混混，欺软怕硬，乔栩以前也远远见过几次，每次都绕着走，没想到这次还是没能躲开。
为首的黄毛男生伸手就去抢他的口袋，乔栩下意识地把钱攥得更紧，往后退了一步。
“小子，挺横啊？”黄毛冷笑一声，挥拳就要打过来。
老老实实挨了一拳，乔栩不躲不闪，却也不肯妥协，攥着几十块钱不肯放手。他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黄毛，眼神里带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倔强。黄毛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下手却更狠了些，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乔栩疼得弯下腰，手里的钱却依旧没松。
“你特么是哑巴么！”
黄毛被乔栩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激怒了，抬脚又要踹过去。
旁边一个瘦高个男生拉了他一把，朝乔栩的书包努了努嘴：“搜搜他书包，说不定还有钱。”黄毛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扯乔栩的书包带。乔栩死死抱住书包，身体像颗钉子一样钉在原地。
他知道书包里除了课本，什么都没有，但他就是不想让这些人碰他的东西，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自己掌控的事物了。
拉扯间，书包的拉链被扯开，里面的书本散落一地。
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掉了出来，封面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乔栩”两个字。黄毛捡起笔记本，随意翻了翻，里面大多是些课堂笔记，还有几页画着不成形的简笔画，是一个他想象中，“家”应该有的样子。
他嗤笑一声，把笔记本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还挺有闲情逸致画画？可惜，你妈你爸都不要你咯。”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在耳边响起。
乔栩看着被踩脏的笔记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是他唯一的日记本，里面写满了他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话，画满了他对温暖家庭的所有幻想。
他猛地扑过去，想把笔记本捡起来，却被黄毛一脚踩住了手背。
“啊！”他疼得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黄毛用力碾了碾他的手，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怎么？心疼了？这破本子值几个钱？”乔栩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眼神里的倔强和愤怒像要溢出来一样。乔栩的眼睛瞬间红了，像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扑向黄毛：“你还给我！”他的力气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死死咬住了黄毛的胳膊。
黄毛痛得大叫，一拳砸在乔栩的脸上。乔栩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渗出血丝，但他依旧没有松口。
旁边的几个男生见状，也围上来拳打脚踢。乔栩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护住头，任由拳脚落在背上、胳膊上。
他感觉骨头都在疼，但心里那股愤怒和屈辱却像火一样烧得他浑身发烫。不知过了多久，拳脚声停了。
他听到黄毛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晦气！走！”脚步声渐渐远去，乔栩才慢慢松开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校服沾满了灰尘和脚印，脸上火辣辣地疼，嘴角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蹲下身，一本本捡起散落的书本，小心翼翼地拍掉上面的灰尘，然后把那本被踩脏的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
夕阳的余晖把街道染成一片橘红色，乔栩背着破烂的书包，独自一人慢慢往前走。
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孤独的叹号。他没有哭，只是眼睛里的光，好像比刚才黯淡了许多。
走到一个拐角处，他靠在墙上，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无助。哭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然后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麻木。
回到家，入目一片狼藉。
大概又是要债的人上门来找麻烦了。
茶几被掀翻在地，几个玻璃杯的碎片混着没喝完的啤酒渍，在地板上闪着冰冷的光。岑月华蜷缩在沙发的角落，头发凌乱地遮住脸，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乔栩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反正这样的场面时不时就会上演。
那些讨债的人倒也是真的不厌其烦。
他默默地放下书包，从卫生间拿出扫帚和拖把，开始一点一点地收拾残局。玻璃碎片很锋利，他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捏起来，扔进垃圾桶。拖把在地上拖出单调的声响，和岑月华模糊的呓语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家独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的月光正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岑月华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夹杂着酒瓶碰撞的轻响，像一把钝刀，在寂静的夜里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试图隔绝那些声音，可那窸窣声却像长了脚，固执地往耳朵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终于停了，他却再也睡不着。
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霉斑，那些深色的印记在月光下扭曲变形，像一张张模糊的脸，无声地嘲笑着。
时间是过得有些慢了。
他悄悄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走到岑月华的房门口，门虚掩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廉价香水的味道从门缝里飘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门。岑月华趴在床边，头发散乱地垂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空酒瓶。
月光勾勒出她消瘦的侧脸，眼角的皱纹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床头柜上，几个空酒瓶东倒西歪地躺着，像一群醉倒的士兵。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想把她手里的酒瓶拿开，岑月华却突然动了一下，嘴里含糊地喊着一个名字，不是他的，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人。
乔栩的动作顿住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微微泛疼。他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很亮，但跟他没什么关系，心房一个角落。常年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像蒙尘的镜子，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明天醒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或许是岑月华清醒后的沉默，或许是又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又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只是在原地打转，像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
是什么时候，这生活变得更加糟糕的？乔栩记得很清楚。
几乎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性格很古怪，小学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严重。但那个年纪的人，对“怪癖”的包容度本就不高，加上他总是独来独往，不爱说话，自然成了被孤立的对象。
那时的他，书包上偶尔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涂鸦，课桌里会被塞进揉成团的废纸，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他永远是那个被遗忘在操场角落的人。
他曾经也的确试图融入过，鼓起勇气向同桌借一块橡皮，却只得到对方警惕又疏远的眼神，仿佛他是什么会传染的病毒。
后来他便不再尝试了，反正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小心翼翼地揣摩对方的心思。只是偶尔，看到别的同学三五成群地勾肩搭背，分享着零食和笑话，他的心里还是会泛起一丝微弱的羡慕，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进那本带锁的笔记本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他唯一的倾诉方式。
何雨铭跟他同学一场，也是当时唯一一个愿意跟他说话的人。
两个人的家庭天差地别，但乔栩不明白是怎样的环境，才能养就出他那样胆小怕事、怯懦无主的性格。他无法理解。
但或许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然他们两个也聊不到一块。
大概是难得有人愿意跟他聊这么多，所以乔栩那时看到他被围堵在暗巷里殴打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冲了上去。
——
何雨铭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经历这么一遭。
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周原亮，那个在学校里以蛮横出名的家伙，带着几个跟班大摇大摆地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周原亮身形高大，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校服，嘴角总是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哟，这不是何雨铭嘛，抱着书去哪啊？是不是又去装好学生啊？”周原亮阴阳怪气地说道，他的跟班们也跟着哄笑起来。
何雨铭脸色微微一白，紧了紧手中的课本，低声说道：“我去图书馆。”
“图书馆？就你还想好好学习，别装了，把书交出来吧，给哥几个乐呵乐呵。”周原亮说着，便伸手去抢何雨铭的书。何雨铭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一棵树。
“还敢躲？”周原亮恼羞成怒，一把揪住何雨铭的衣领，将他抵在树上。何雨铭的双脚离地，惊恐地看着周原亮那充满恶意的眼睛。
“周原亮，你放开我，我又没惹你！”何雨铭挣扎着，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没惹我？哼，看你不顺眼就是惹我了。你这种书呆子，在学校里就知道埋头读书，装什么清高。”周原亮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推了何雨铭一把。何雨铭被推得摔倒在地，课本也散落了一地。
跟班们见状，一拥而上，开始对何雨铭拳打脚踢。何雨铭只能用双手护住头部，蜷缩在地上，任由那些拳脚落在自己身上。每一下击打都让他痛苦不堪，可他却不敢反抗。
乔栩就躲在不远处的垃圾桶后面，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到何雨铭被按在地上，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踢来踢去，心里那股熟悉的愤怒和屈辱又涌了上来。他想起了自己被黄毛他们围殴的场景，想起了那本被踩脏的笔记本，想起了夕阳下那个孤独的影子。
他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周原亮他们，他甚至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但他看着何雨铭那张沾满泥土和泪水的脸，想起了这个唯一愿意偶尔跟他说几句话的同学，那个总是小心翼翼、带着怯懦笑容的男生。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捡起脚边一块半大的石头，紧紧握在手里，然后猛地从垃圾桶后面冲了出去。
周原亮正打得兴起，冷不防被人从侧面撞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他回过头，看到是乔栩，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更加凶狠的表情：“又是你这个哑巴？找死！”乔栩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石头举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决绝。
周原亮似乎被他这副不要命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的跟班们也停下了手，有些警惕地看着乔栩。
何雨铭趁机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地看着乔栩，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冲出来。
乔栩死死地盯着周原亮，手里的石头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又要挨一顿打，但他不想再像上次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东西被毁掉，看着自己仅有的一点联系被切断。
周原亮看着乔栩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的疯狂让他有些发怵。他咬了咬牙，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过了几秒钟，他啐了一口：“妈的，两个疯子！我们走！”说完，带着跟班们悻悻地离开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乔栩和何雨铭两个人。乔栩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手里的石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何雨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乔栩也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石头，然后转身就要走。“乔栩！”何雨铭突然叫住了他。
乔栩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何雨铭跑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递到乔栩面前：“你的……你的嘴角流血了。”乔栩这才感觉到嘴角的疼痛，他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然后把纸巾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谢谢。”何雨铭的声音很小。
乔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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