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月华在家呆了几天，这次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一些，倒是让乔栩有些意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半夜醉酒归来，也没有摔东西，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关着门，悄无声息的，仿佛房间里没有人。
乔栩每天依旧按时起床、上学、打工，只是出门前会习惯性地看一眼岑月华的房门，回来时也会留意那扇门是否有动静。有时他会听到里面传来翻东西的声音，或者低低的咳嗽声，他想问一句“需要帮忙吗”，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最后还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厨房的米缸空了，乔栩去超市买了新的大米和一些简单的蔬菜，他煮了粥，炒了个青菜，犹豫了一下，还是盛了一小碗，轻轻放在岑月华的房门口，然后自己端着碗回到客厅，对着那本数学书慢慢吃。
过了很久，他去收拾碗筷时，发现那碗粥已经凉透了，却一口没动。
乔栩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不懂为什么岑月华会变成这样，但也可能是因为，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以前伪装得实在太好，没有人看出来而已。
他盯着那碗粥看了几秒，指尖触碰到碗壁时，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到心里。他默默地把碗端回厨房，倒掉里面的粥，用钢丝球用力擦洗着碗底残留的痕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在发泄某种无处安放的情绪。
洗完碗，他靠在厨房的墙壁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坚持着，每天准备两个人的饭，在岑月华的房门口放上一碗粥，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还在期待那个早已消失的母亲，还是仅仅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证明这个家还有一丝温度的事情？
客厅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怎么努力也回不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转身拿起书包，准备去学校。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岑月华的房门，依旧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
他轻轻带上门，把所有的疑问和无奈都关在了屋里。
岑月华的生日和乔栩挨得很近。
乔栩记得很清楚，是八月初的一个雨天。
那天他特意提前从快餐店下班，手里攥着几张零钱，在雨幕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进了那家卖廉价糕点的小店。他买了一小盒绿豆糕，包装简单，却透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回到家时，岑月华房间的门依旧关着，他把绿豆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就像只是随手放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那天晚上，岑月华没有出门，也没有提绿豆糕的事。
第二天早上，乔栩看到茶几上的盒子空了，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边。
他没有问，岑月华也没有说，只是那天岑月华房间的门，在下午的时候，轻轻打开了一条缝。
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见岑月华蜷缩在沙发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空酒瓶，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蹲下身想把她怀里的酒瓶抽出来，手指刚碰到瓶身，岑月华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浑浊地看着他，带着一丝被惊扰的茫然和警惕。
“别动……”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这是……他最喜欢的牌子……”乔栩的动作顿住了，他知道岑月华口中的“他”是谁，那个早已从他们生命里消失的男人。
他沉默地收回手，站起身想去倒杯水，岑月华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一个常年酗酒的人。
“小栩……”她抬起头，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是妈妈对不起你……”乔栩的心猛地一颤，这是岑月华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岑月华的手渐渐松了，她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又开始喃喃自语，那些破碎的字句里，夹杂着悔恨、痛苦和早已模糊的往事。
乔栩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客厅，他才轻轻掰开岑月华的手指，将空酒瓶拿走，然后去厨房煮了一锅粥。这次，他多煮了一碗，放在了岑月华面前的茶几上。
后来的生活也就这样了，只是岑月华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乔栩身上，多了很多疤痕。
有些是被岑月华醉酒后失手推倒时磕在桌角留下的，有些是她情绪失控时用烟灰缸砸过来擦过胳膊留下的，还有些是争执时被她指甲抓伤的。那些疤痕新旧交错，浅粉色的新疤叠在深褐色的旧疤上，像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刻在他单薄的胳膊和后背上。
他从不跟人提起这些伤的来历，夏天穿短袖时会下意识地把胳膊往袖子里缩——后来他就再也没穿过短袖了。打工时遇到同事好奇的目光，也只是笑笑说“不小心碰的”。
最严重的一次，岑月华因为找不到她藏起来的酒，把家里的玻璃杯全砸了，碎片溅到乔栩的额角，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他洗得发白的校服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没去医院，只是用家里常备的碘伏随便消了消毒，贴上创可贴。
那道疤后来淡成了浅浅的一道印，像月牙一样弯在额角，每次照镜子时都能看见，提醒着他这个家早已千疮百孔的真相。
九月开学季，乔栩也升初二了。
这座小县城的天气有些怪，分明已经入秋，却仍有着浓烈的，夏天的气息。
蝉鸣声不知疲倦地从窗外的老槐树上涌进来，混着柏油路面被晒化的黏稠气息，在教室里弥漫开来。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粉笔末簌簌落在泛黄的教案上，声音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乔栩坐在靠窗的位置，额角的碎发垂下来，刚好遮住那道浅淡的月牙形疤痕。
他低头看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心思却飘到了昨天晚上——岑月华又喝醉了，砸碎了客厅里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塑料椅子，碎片散落一地，像撒了满地的星星。他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收拾干净，手指被锋利的塑料边缘划破了一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他只是随便用纸巾擦了擦，就继续埋头清理。
“乔栩，这道题你来解一下。”
突然被点名，乔栩猛地回过神，茫然地抬起头。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他站起身，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喉咙有些发紧。黑板上的函数图像扭曲地缠绕在一起，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背后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数学老师皱了皱眉，没再为难他，摆摆手让他坐下。
乔栩如蒙大赦，重新跌回椅子里，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不敢再走神，强迫自己盯着黑板，可那些数字和符号像活过来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看不进去。下课铃响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抓起书包，低着头冲出了教室，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校门口的小卖部里挤满了学生，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乔栩避开人群，沿着墙根慢慢往前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路边的梧桐树剪成一段一段的。他想起以前刚上小学的时候，岑月华还会偶尔来接他放学，虽然大多数时候都醉醺醺的，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
至于现在，他习惯了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穿行。
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他闻到了熟悉的鱼腥味和蔬菜的清新气息。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他想，或许可以买条鱼回去，给岑月华做个鱼汤——虽然她大概率还是会喝得酩酊大醉，根本尝不出汤的味道，但他还是想做点什么，就像一种固执的仪式，提醒自己，这个家，还没有彻底散掉。
卖鱼的老板娘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见他过来，热情地招呼：“小伙子，今天要点什么？新鲜的鲫鱼，刚到的。”乔栩指了指那条最小的鲫鱼，老板娘麻利地帮他处理干净，用塑料袋装好递给他。
“一共十五块。”乔栩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仔细地数了数，递了过去。
老板娘接过钱，又从旁边抓了一把香菜塞进袋子里：“拿着吧，免费送你的。”乔栩愣了一下，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快步离开了菜市场。
手里提着装着鱼和香菜的塑料袋，乔栩的脚步轻快了一些。
阳光透过菜市场的顶棚，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烟火气，让他觉得心里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有时候在想，其实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他还有一份工作，还能靠自己的双手挣到钱，还能买一条鱼，给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家，添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气。
回到家的时候，岑月华房间的门依旧关着。
乔栩没有敲门，径直走进了厨房。他把鱼放在水槽里，开始仔细地清洗。冰凉的自来水从指尖流过，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拿出锅，倒上油，等油热了，把鱼放进去，“滋啦”一声，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笨拙地翻动着鱼，学着记忆里妈妈的样子，往锅里加了水、姜片和葱段。
汤煮开的时候，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白色的雾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着锅里翻滚的鱼汤，突然想起小时候，岑月华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忙碌。那时候的汤，总是带着一股温暖的味道，喝下去，心里暖暖的。
而现在，同样的汤，却好像少了点什么，变得寡淡无味。
他盛了一碗汤，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自己端着另一碗，坐在桌边慢慢地喝。汤很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极了他现在的生活。他喝了几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把碗推到一边，看着岑月华紧闭的房门，心里空落落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岑月华房间的门终于开了。
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刚哭过。她看到茶几上的汤碗，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端起来，默默地喝了一口。乔栩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假装在看书。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岑月华喝汤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碗，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你，小栩。”
乔栩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这是岑月华第一次对他说谢谢，第一次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和他说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岑月华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回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乔栩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睛突然有些湿润。他拿起岑月华喝过的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汤渍。他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这个家，还有救；或许，岑月华，还有变回那个温柔妈妈的可能。
他站起身，收拾好碗筷，走进厨房，开始清洗。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冲刷着碗碟，也冲刷着他心里积压已久的委屈和难过。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洒在他的身上，带着一丝清冷的温柔。
他想，明天，或许可以再买一条鱼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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