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管怎么想,27岁的钟融此刻都应该正躺在蟒江水底,也许马上会有救援队前来打捞,此后是家属认尸,火化、入殓。总之,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在这里。
身体知觉逐渐恢复,水磨石的地面传来阵阵凉意,钟融撑着桌角起身,这张书桌的来历也很久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从学校废弃的教材教具里搬回来的,可能是哪个老师的办公桌,很大,很宽。正中央横着一张纸,掀开来看是一张英语试卷:七中三月一模,看题目,应该是高二的卷子。
高二?
阳台上的木窗大开着,夜风打着卷儿溜进来缠在指尖发梢。钟融占住很小的一块床角,伸出手,指尖都在战栗。身体的发育情况和眼前的布置告诉他这不是个玩笑,只是过去的所有经验和教育都没办法解释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溺亡前痛苦艰难的挣扎如今似乎就在眼前,可重新获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后似乎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真的活下来了,还是陷入另一个庞大的噩梦。
成年后离开这里的日子并不算好,独自一人漂泊在外,生活的城市很大却没什么人情味。毕业之后凭借高绩点和一份相当出色的简历,他顺利找到一份高薪工作,在一所很大的外企里拼命往上爬,抢业绩抢客户抢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他说服自己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老望着眼前的苟且,日子总要往前看。可有一天夜里他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从酒店整面的落地窗往下看去,纵横马路上挤满密密麻麻的车灯,酒精的作用下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于是窗外人声嚷嚷万家灯火,于他只剩下孤寂和恐慌。
那晚他伏在窗台上做了一个重复多遍的梦,梦里老旧脏乱的相城变成一潭深水,水底有食人的鱼虾和疯长的海草,而他是自投罗网的溺水者,舍去灵魂和魔鬼交易活命的机会,到最后他只想考高一点再高一点,离相城远一些再远一些,好像走得越远就能够重新获得爱与自由,可水底的巨大漩涡始终包裹着他,即使拼命挣扎上岸,梦断魂惊时还是怀揣满腔潮湿。
他终于明白,不管过去多久走了多远,自己还是没能走出相城。
而现在,他终于回来了。
手上的试卷在坏掉的灯光下一明一暗,窗外依旧风雨飘摇,只大不小的雨势急急砸在铁皮雨棚上发出金石迸裂之声。钟融感觉自己也同样身处风雨即将被狠狠粉碎,大脑里臆想和回忆交织而下一刻就要炸掉,心悸难平,只能凭借不停的思考来维持理智。
思考……思考。
高二三月一模……他是高二才转来七中的。当年小县城里的学籍制度还没有那么严格,一个学校里,寄校生、“门槛”生、插班生、跳级生……并不少见,半路转学也没什么值得引人注目的地方。
也就是半年之前,貌合神离的父母终于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离婚之后周加安带着他回到老家相城。说是老家,其实他从来也没来过,爷爷奶奶早就去世,留下的平房被村里修路占据。本以为他们会暂住在哪个亲戚家,可刚下火车,就有容貌妍丽、衣着夸张的女人拼命冲这边挥手。女人站在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实在突出,撇去脸上浓艳到不自然的妆容来说,那身仿冒劣质的貂毛大衣在刚过秋分的时节里也显得有些过分扎眼。周加安拽着他向挥手处走近,原来貂毛大衣后面,还藏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男孩。
钟融开始在貂毛大衣的家里住下来,连廊房里最里面那户,楼道里的老一辈的人会亲切的操着方言互相问候,一聊起来整个相城的情报都在其中,谁家男人出去偷腥被抓个正着,哪家老汉打牌输了姑娘的嫁妆……钟融不会说这里的方言,貂毛大衣也不会。搬来的带着小孩的那个寡妇家里又住进两个男人,钟融从街上经过时会得到阿姨们带着暧昧和探究的目光。
刚来的日子单调,周加安在外忙各类事宜,貂毛大衣有自己的消遣,客厅右角那张绿色方桌,吃饭时做饭桌用,午后就变成打牌的牌桌。半年多的时间,总能见到各样花枝招展的漂亮女人来摸牌看牌,浓厚脂粉掩盖住真实年龄,清一色的绿紫色眼影和血红的嘴唇,拉着钟融和邱言的手摸来摸去,一个揪着脸喊“宝贝儿”,另一个拍开手笑骂“你宝贝儿还在床上等着伺候呢”。她们叫貂毛大衣兰姐,兰姐叉着腰拧嘴:“大白天的喝马尿?这还有孩子呢。”于是一群美艳的少妇又尖叫着揉成一团。
再一个月后,周加安和貂毛大衣完婚,喜帖上烫金大字印出恭贺周加安先生和殷美兰女士,配图一张喜气洋洋的双人照片,貂毛大衣换成红色旗袍,妆面还是那么夸张,细长的眼睛上弯出一道得意洋洋的眼线,血红的嘴巴咧开老大。
殷美兰殷美兰殷美兰。
婚宴上司仪表情夸张的问以前叫阿姨现在得叫什么?主桌上打扮妖艳的女人们笑得花枝乱颤,几双保养得当涂着蔻丹指甲的手胡乱塞进几个红包称作改口费,他在心里轻蔑的骂叫你妈,转过头还是假笑着装傻充愣。
那天他没能喊出那句话,不过也没人在乎,喜宴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跟傻冒一样互相敬酒,谁会在意角落里还有一个多余的衰小孩,哦,不对,应该是两个。
从来都是这样,离婚、再婚、转学、复读、填志愿,没人问过他的意见,以前是钟茹给他安排好一切,离婚后是周加安来接手,周加安不如钟茹聪明,不过也没关系,选错了就说反正是你选的又不怪我就好了。
反正,不用他自己负责就行。
所以按时间来算,他应该已经在相城待过半年,高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
钟融试图在回忆里攫取更多信息,可身体已近强弩之末,大脑一片混沌,像宇宙重生再爆炸,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怕,蜷缩成团还是不停颤抖。
为什么没有死掉?
不知道。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不知道。
现在要怎么办?自己应该怎么面对那些人?要怎么才能回到正确的时间点,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手边再移一点就能探到桌上的裁纸刀,虽然已经用了很久刀刃还缺了口,不过只要能划开就好了,再回到,再回到正轨,过去的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没必要再去纠结不是吗?大家好不容易接受了现状,凭什么让他一个人再清醒的承受一遍?
屋里酝酿着暴风雨,外头的风狂雨急却逐渐转缓,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知在门外驻足了有多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推开铁门,凉拖轻撞门槛,接着又踢踏着走过黑暗房廊。保险丝逐渐熔断,老旧的灯泡发出最后微弱闪动的光芒,来人整张脸都隐在门外,一只手搭在门框上犹豫着不知进退。
最后一道惊雷恰时下落,电闪雷光之下,钟融脸色煞白,费力辨认好一会儿,才终于在肠肚里搜刮出那个人名。开口的声音变形,像是在水里泡了太久,嗓子里只剩满怀希冀的嘶哑。
门口的人举步进来,还在拔节的身材初现出青年人的劲瘦,不知是不是刚刚洗完澡,只穿着宽松的短袖薄裤,襟袖上湿漉漉的潮气化开平日里的锋芒,深邃的眉眼也被耷下的刘海遮去一半,敛去了戾气,倒像雨夜里无家可归的小狗,春夜里有种说不出的颓丧,许是被钟融的样子吓到,放缓声音问屋里出了什么事。
钟融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
两人说不上有多熟悉,但也不比路人那样陌生。转来七中后钟融租的是程铖姥爷家的房子,只有一墙之隔。后来跟老人熟悉起来,经常被喊去旁边吃饭。饭桌上偶尔看见程铖也会聊上几句,不过大多数时间是听他挨训。
钟融觉得以前自己跟程铖算不上一路人,程铖顽劣,平日里就很少去学校,回家的时间也不怎么规律,一年多的时间,更多的时候是路上遇见点个头。直到高三那年,正好是高考的前几天,程铖涉嫌卷入一场凶杀案,一审二审拖了两三年,钟融还在的时候,陪吴青去看过他几次,玻璃对面始终沉默不语,那是两人最后的交集。
当然了,此刻的程铖还不会知道这些。
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的只有钟融,倒不是说害怕,反而是一种释然,像是随之到来尘埃落定,证实眼前一切并非虚妄,也不容他回头。
见他愣在原地,程铖反倒难得的有耐心,一边伸出手想把钟融拉起来,一边自顾自解释:“刚洗完头,阳台上正晾着呢,看见这边灯闪着闪着就灭了,外面门也没关严,过来看看是不是卷着房租想跑路了。”
语气里掺着几分僵硬的调侃,不过钟融此刻心思复杂,体会不出话外弦音,下意识把手搭上去,冰冷发颤的手被另一双还带着点潮气的手掌握住拉起。程铖的目光落在他衣领处愣了两秒。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狼狈,在床底下趴了太久,衣领和袖口处粘的全是灰,头发也乱糟糟的,大概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平静下来还是找借口掩饰:“没事儿……我忘关门了,屋里的灯刚好坏了,我正做作业呢,你突然进来吓我一跳。”
对面也无意多问,伸出手试探着拉了几下灯绳,老旧灯泡发出嘶啦啦的几声哀嚎终于寿终正寝,钟融忍不住“哎哟”一声。
还没等他想好说什么,程铖先反应过来沉默的走出去,片刻后却又折返,手里多了一个灯泡,抬臂虚测了一下跟天花板的距离,示意钟融和他一起把桌子搬来。
窗外雨势未尽,淅淅沥沥奏到终曲,屋内天光一丝不透,钟融犹豫:“还是算了吧,明天再也不迟。”
程铖没应话,阑珊的夜里辨不清对面人的脸色,钟融却敏锐的感觉到程铖有一点不对劲,应该说刚刚在门口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只是那时他自己尚且一团乱麻,后知后觉,也不知该怎么描述,似乎是一股没由来的悲伤。
程铖当然不是悲春伤秋的人,相反,这人一向游手好闲玩世不恭,师长的训诫、亲友的劝慰一概听不进去,我行我素到偶有出格令人生厌,更别说此刻他还未经历那场改变命运的血腥转折,正是横行霸道的时候。
钟融不记得这个时间段程铖出过什么事,但他真的觉得,就在这个夜晚,这间屋内,程铖的情绪低落,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这阵说不清的郁结依然充满整个房间,掺和着空气里的低压,让钟融喘不过气来。
于是钟融只能开口:“……那,你想换就换吧。”
本以为这种哄小孩的语气会换来对面人的嗤笑,哪晓得程铖停顿一会儿竟然真的继续动作,钟融拗不过他,绕道到另一边捡起手电,弯腰的时候又看见了床下那片涂鸦,这么一看其实时间已久笔墨暗淡,不过几行小字歪歪露出来,还是让人短暂的晃神。
屋里的电闸拉关,程铖拎起凳子利索的踩了上去,手电从下面斜斜投向天花板,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只能看见程铖的后脑勺,还带点潮气的黑发一路延伸到脖颈,这么看着似乎有些长了,发梢直直抵在后脖上,大概会有些扎人。
旧的灯泡递下来,新的被高举过头顶,程铖以前画画,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用力握着洁白灯泡旋上电线,青筋在皮肤的包裹下若隐若现,透露出蓄势待发的力量。这是一双很年轻的手,属于一个很年轻的人。
屋外风雨渐歇,灯泡被拧开的吱呀更衬的屋内死寂。外头新生的槐叶簌簌作响,死去的人就在眼前,此情此景好像一场漫长的奇幻电影,钟融想说些什么打破寂静,虽然也有满腔诉懑,却又不能真正开口,最后只能挑了个最不关紧要的问:“那个……床底下那片涂鸦,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说是无关紧要,钟融也是诚心想知道,从前住这房子的时候偶然间也发现过,只是当时没当回事,这次醒来第一眼就是那片涂鸦,反应过来心里还是有些在意。本以为好歹是程铖家房子,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可程铖的注意力似乎全然不在这上面,像听都没听过床下那片痕迹那样漫不经心反问:“什么涂鸦?”
“就是……我床底下靠墙那边,有一大片涂鸦……红色的,写了一堆颜料名,还有地点啊什么的,你知道那是谁写的吗?或者是什么意思?”
听到“颜料”两个字的时候程铖很轻微的顿了一下,但仍平淡的答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你之前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租过这房子,号码、地名、人名,随手一写罢了。要不然还能是什么求救信号、摩斯密码?”
钟融被噎了一下,程铖拧好灯泡,侧头避光居高临下看着他,“线路老化了,过两天直接换个灯管吧。”接着换上嘲讽的语气道:“学霸,不是什么文字都是语文阅读,非要从里面找出点言外之意,学傻了吧你。”
300流明的手电筒之上,程铖的下半张脸格外锐利,鼻梁英挺流畅,下颌棱角分明,唇线微弯,向上勾出些讥诮。钟融刚刚的脆弱情绪被弯刀一般的嘲讽刺穿,随之而来的倾诉欲也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最后也只能轻轻“哦”一声,看着他拉了拉灯绳利落走出去。
这个晚上所有人都被风雨搅乱了心情,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生气,不过灯的确修好了,白炽灯的光源把室内照的透亮,闭眼后能看见白光流晕,直到隔壁的铁门也出传来门锁落合的声音,光晕逐渐流散,脑子里再也想不了别的什么,困意潮水般袭来。不管是走马灯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定睡一觉醒来都会消失。他还是在冰凉的水底,海草缠身,鱼虾饱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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