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
梦里是一片血肉淋漓,放飞的白鸽,尖锐的鸽哨,男人狰狞的怒吼,小孩儿无声的求救……暴雨转小变成助眠的白噪音,可床上的人枕在沥沥细雨中也睡不安稳,额角沁出细密的汗,又被闯进屋里的凉风吹干。
意识挣扎着想要清醒,身体却困怠的绵软无力,厚重的梦境代替被子压在身上,梦与醒的交点,钟融想到工作,如果还没死的话,周一要把翻译材料交上去,上午有一场视频会议,和阿尔及利亚那边能源公司准备开始交接,上周的会议记录是不是还没交给老大?再不交的话一定会被老大在群里点名的。
快点想起来,U盘放在驾驶座的网兜里,电脑在后座上,车……车呢?对了,车掉进了河里,人还在上学。嗯,没事,现在才上到高二……高二?!
床上的人猛然起身,眩晕感一阵阵传来,头疼欲裂,摸起来是有些热,不知道烧到几度。转头看向桌上闹钟,已经赫然指向十点,翻盖手机的红点盈盈闪烁两下,提醒着主人余电不足。
钟融打开主界面,通讯录里两个红色号码,一个写着班主任老张,剩下一个是周加安,好几天前的来电。
他犹豫一下,回拨了其中一个。
两只蝴蝶的铃声吵闹了一阵,中年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老张还是记忆里那样,说句话不温不火,一个意思颠来倒去说好几遍,嗯嗯啊啊的没个重点,讲课水平不行,打官腔倒是一流。
耐心耗完之前,老张松了口,假模假式让他来开个请假条,然后好好回去休息几天。
钟融很配合的在这头儿呼应,知道老张其实马上就会忘了这回事,而这张请假条最后根本不知道交给谁,只能在书桌的一角待到卷边朽烂。翻盖儿碰上按键,利落的挂断。
钟融刚转来的时候做过很长一阵子乖乖学生,到后来就发现七中的学生鱼龙混杂,规矩只能管住守规矩的人。
然而自行车还停在学校的香樟树底下,于是钟融只能不情愿的起身。
出门的时候没瞧见什么人,楼道里不怎么透光,收音机的声响断断续续漏出来,二楼的将军栓在门口,偌大一条藏獒,舌头哈赤哈赤的吐在外面。钟融往书包里摸了一阵,掏出来一根火腿肠,一人一狗各分一半。
128号到七中直线五百米左右的距离,晃晃悠悠走过去,到的时候刚好是课间操的时间。
七中的操场很……纯天然,中间是野生草坪,光秃秃的,草根混着新芽冒了个头,周围一溜儿结实的泥道,沾着昨夜的雨水混成稀泥,动作稍微大一点就溅后面一身泥点子。
其实操场上的队伍也是稀稀拉拉,教务处不怎么查人,再者说每个班上的人多,管事的老师就那么几个,偶尔逃课、打架、谈恋爱,就算是老师跟学生互殴,不是闹出天大的事来,学校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一致觉得,七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校长本体应该是忍者神龟。
钟融刚来学校的时候听人讲过这么一个故事,也就是上几届的事情,当时学校里还有一前一后两个操场,后操场连着附近居民的自用地,有一段围墙被雪压塌了一直没修,外面的人要溜进来溜进去都很容易。
那年放寒假的前一天,学校里已经没多少老师了,学生们也兴奋,下午几节课上完就收拾收拾东西一溜烟儿跑回家。有几个男生家里住的近,放学后就约着在后操场上打球,一群人玩的忘了时间,冬天黑的早,五点多基本上就不怎么看得见了。
刚往外走的时候看见升旗台底下坐着一女生,孤零零的抱着个馒头啃。当时早就过了饭点,再说别的学生都走了,其中一个就嬉皮笑脸问了这女孩几句,这女生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仔细一看,哟,长得还挺漂亮,几个人说话间就变成了动手动脚。
那个时候七中的生源特别复杂,几乎每届学生里都有校霸,留级好些年的、在社会上混过几年被父母硬塞来把高中读完的,多的是。这群人里好有几个都是这种情况,长得人高马大,尤其是领头的一个,人其实已经二十多了,辍了几年学又回来混个文凭。有老大带头,剩下的胆子也大起来,再加上这女生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怎么,一直都一声不吭,青春期的男生精虫上脑,眼看女生被一拽一拽的就要出去,真要到了外面后果不堪设想。
可巧这时候一个实习的女老师来后面检查体育器材,围墙那段黑压压有人在动,走过去的时候女生的衣服都快被解到肚脐眼了。女老师一看火气也上来,指着这群人就开始骂。领头儿的小混混一听,事儿还没开始办呢就被人掺和了,还敢指着鼻子骂,一看这女的也没比她们大多少,当下起了心思,玩一个也是玩,两个也是玩,就让小弟把后来的也给摁住。
女老师年轻,一腔热血上头,也豁出去了,跟两三个男生就扭打起来。
天边越压越暗,男女力量到底悬殊,更别说她一个人对这么一群半大小子,女老师渐渐落了下风,变成单方面的殴打。可谁也没注意到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女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来,还不是普通的削笔刀,而是军用的那种匕首,胡乱朝着抓住女老师的几只胳膊就往下刺,血涌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愣住了,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领头的那个,顾不上疼不疼,完全被惹恼,嘴里“妈的”叫了一声,把刀抢过来,拽着女生狠狠往地下摔。
见了血这事就完全不一样,有几个当场被吓傻了直接翻院墙逃走,剩下的也都红了眼,女老师本来还有余力,这会儿也只能勉强护住女生。
还好前边巡查的门卫终于听见动静往后走,手电光打过来,男生们心里都有些犯怵,领头的想走,又被死死拽住裤腿抽不出去,猛蹬了几下只想赶快抽身。混乱之中不知匕首到了谁手里,直直朝着女老师眼睛剜过去,一声惨叫立马响彻整个后操场。
那群男的最后一个也没跑掉,连带着之前逃跑的也被查出来,一共五个人,局子里蹲了三天,父母天天堵住门口让放人。
女学生是个孤女,入院的时候肋骨已经断裂,最后据说是给她舅舅家赔了点钱就没再追究。当然,从新的学期开始也没人再见这女孩来学校。
领头的那小混混家里还真有些势力,闹了好几天,不知受了谁的指点,一群家长聚在一起商量好,把主要责任都推给年龄最小的那个,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儿,几番操作下来,判刑变拘役,拘役变拘留,没过多久就都放了出来。
实习的老师本来只在这边待一个学期,那天被摘了一只眼睛后没人知道后续情况。大概是爸妈颠簸来去讨不回公道,最后只能把人带走。
想不起来这个故事是谁讲给他的,反正七中就是这样,或者说整个相城的情况就是这样,地头蛇能把强龙压死,任你再手眼遮天,到了相城也会被整的耳聋眼瞎,大家都知道,可是大家都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广播放到结束音,人群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其中不乏同班同学,不过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很久的事了,好像毕业之后就彻底失去联系,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是陌生,有带着好奇或关心的目光投来,他便顺势予以善意的点头。直到一个黝黑瘦小的姑娘跑过来,马尾辫扎在后面一甩一甩,一双葡萄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大咧咧拍上肩膀:“钟融,早上干嘛没来上课?”
钟融愣了一下,下一秒突然脱口而出:“清蒸鱼”。
余静秋呆愣一秒,悻悻地说:“……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叫顺口也不能动不动都叫呀,估计再过个几年连我本名都不记得了吧。”
钟融连连挥手,外号叫的顺口,其实这女生的名字自己还真记得牢,撇开她是班长不说,“余静秋”这个名字大概三班都有印象,因为,实在是太巧了。
那一级有两个学生名字重了音,凑巧还都分到了一个班。另一个男生叫余净秋,不是很爱说话,在班上存在感也不高,不过成绩很好,年级里能和钟融平分秋色。
钟融记得自己刚入三班的时候,新调来的语文老师分不清人,点名的时候一个就叫“青争余”,一个就叫“水争余”。余静秋性格活泼,在班上人缘好,老师同学们要么喊她班长,要么就开她玩笑叫“清蒸鱼”。反而是余净秋因为性格孤僻没人敢去招惹,这个名字就成了他专享,后来班上的同学一说到“余jing秋”的时候,大家第一反应都是那个文文静静独来独往的男生。
不过钟融对他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名字上的偶合,那年塔楼的凶杀案,余净秋是主角之一。
回忆顺其自然把人拉到那个六月,离高考只剩不到一个星期。那年相城的夏天来得早,干燥、晴朗的夏日,午后气温飙升到一天中的最高点,路上很少有行人经过,香甜酣畅的梦境笼罩着整个小区。
然后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在下午三点半的静谧之中有如重锤打破了守门人的好梦。据说第一个赶到的人首先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白鸽,那些哨鸽像受到了惊吓似的向外扑逃,扬起的灰尘和白羽短暂遮住了他的视线,但很快蜿蜒成河的血液就指引他发现了塔楼下的尸体。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彻底把人们粗暴唤醒,钟融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和传闻中一样,余净秋苍白僵硬的躺在地面,不知从哪处冒出的血液源源不断的把身下的土地染成深褐色,人们顺着他瞪大的眼睛向上张望,而塔楼之上,程铖的身影辨不出神情。
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在燥热午后逐渐散发出黏腻腐烂的味道,混合着笼子河散发出的恶臭萦绕在整个相城的空气中经久不散。
余净秋走在队伍最后面,羸弱白净的长相,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蓝框眼镜,总是微微弓着背,看起来寡言少语又沉默害羞,他也确实是这样,从来没有掉过队,但好像永远跟集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钟融转来的在班上已经算是没人缘,这位干脆就不跟人交流,连一个宿舍的室友都不爱搭理。出事之后警察来找过班上的同学录笔供,除了成绩好大家说不出关于他的第二个记忆点。
全班唯一能够锲而不舍与之沟通的当然也只有性格好钝感强的清蒸鱼。充满正义感的余静秋看见钟融盯着那边晃神,毫不犹豫跨到后座上挡住视线道:“老盯着那边看干吗?不是吧你,嫉妒人家月考抢了你第一要报仇啊?”
这都哪跟哪的事,钟融伸手轻点女孩的肩膀,对方立刻夸张地向后倒。大部队都走的差不多了好像还差个人,钟融忍不住开口问:“程铖人呢?”
问出口的瞬间就知道是白问,余静秋淡定回道:“程哥?没来呗,他在学校才稀奇。”
……好像也是。
右肩被路过的人流撞了一下,路过的包胖抱着球,嚷嚷着“让让,让让”,听见人名又顺嘴接道:“估计在艺高,你找他有事?”
钟融摇摇头,扶着车把走出去。骑出去两米又忍不住回头,七中的篮球场就是两根铁杆子上面套个破口的木筐,两边儿的高度还不一样,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他们平时是怎么打的。
自行车转过去是砖石垒的门面,一溜儿围墙正正好建在上坡位,外面的人头顶再骑上一个都瞧不见里面,吴建国幽默道“围城精神”。红漆的大门也是郑重其事,不知道从哪里定做的这大门,比围墙还要高上一截,顶上铁块儿焊出“相城七中”四个大字,老胡锁门开门,总是吱吱呀呀费好一阵力。
砖石墙下常年围着塑料瓶、生活垃圾、电瓶车和一辆闪亮的黑色奔驰S500L,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下冰雹,车身总能保持锃亮干洁。复古的车身、贯穿式的腰线迷倒七中一众学子,在还不知奢侈品为何物的年代里,已经给钟融等男生心里埋下豪车的种子。零几年的时候,七中的老师们就算捧一辈子领导臭脚也不见得能碰到这车的保险杠,因此这车并不是学校老师的。
随车专配黑衣套装司机小王,专门接“太子”上下学。
所谓太子之名,当然来自于皇帝。当年相城重工业发展带动了一波KTV、舞厅、酒吧的兴盛,后来工厂倒闭、工人下岗,作为附属的□□不仅没受影响反倒逐渐势头大好,蒋骏的老爹就是从□□里发家的,后来又拼打起百来十号人的社团,明面暗里沾上的生意数不胜数,关系网四通八达,真就成了盘踞一方的土皇帝。
太子爷自己也争气,路还走不稳的年纪一口英语就说的流利,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路跳级,十三岁不到的年龄已经进了七中念书,智商碾压一众同级生。相比于钟融忽高忽低的发挥和余净秋不舍昼夜的苦读,蒋骏的排名能轻松稳定在年级前三。
大概那年继自己失利复读和余净秋坠楼身亡之后,蒋骏是唯一一个能给老张撑业绩的人。
豪车神童面前,任谁都有生不逢时之叹。钟融非但不能免俗反而因为离得太近而变本加厉,以前总是期待着周加安其实是个隐形富豪,暴戾、粗鲁都只是他的外表,保不准那天就跟他说历练结束回去继承百万家产,后来也就死心了,数学课无聊发楞时换成素未谋面的远方姑妈突然去世留给自己一笔丰厚遗产。
总之幻想是幻想,回到家里还是得自己烧水做饭洗衣铺床,人多时就捂在被子里装作听不见门外的摔打叫骂,哪有这样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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