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坐上程简的副驾，安全带用来护肩的兔子玩偶的两只耳朵蔫头耷脑地垂下来，腰后的白色靠垫也积了些灰。
而这辆车最近没有被打理的迹象，只因为程简许久没去电视台了，也没有工作过。他也不解释为什么不出门去工作，不去社交放松。
余音一方面内疚自己的病迟迟不好，一方面又希望程简能够专注自己的事情，不是整天为她鞍前马后。心绪烦闷，像是成毛线笼住她的心脏。
好在两人都不说话，她闷在心底坏脾气因为找不到机会而渐渐熄火。
车内极度安静，一个目视前方不动摇，一个盯着窗外景色发呆。
新的庄园虽然不及之前的地理位置那么好，较偏僻，但鲜少有陌生人踏足或经过，又因为依山傍水的自然环境，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给人十足的安静闲适感。
这还是余音第一次到访新庄园，她对这里陌生，是程简一直为她带路，给她介绍沿路的设施和饲养员，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放空走神。
她只听见程简说卢卡斯刚来的时候也被饲养员投诉，说卢卡斯晚上不睡觉一直哼哼，还撞开门栏和其他马儿互相吐口水。
最后所有的马儿都不睡觉，像在开动物派对那样狂放不羁。
程简津津乐道地谈起卢卡斯，余音听了也“扑哧”一笑，“原来动物也会遗传性格，温莎以前也这样。”
提到温莎，余音不禁鼻底一酸，低下头去看路。
程简见她再次郁郁寡欢，牵起她的右手快步走进马舍，一边努力调动她的情绪，“但是饲养员说卢卡斯安静的时候很乖很活泼，这里的马都喜欢和他玩。”
有朋友陪伴，有饲养员照顾，程简有空也会来看看，想来卢卡斯在这里吃喝无忧，不用遭受皮肉之苦，应该会生活得开心，余音心里想着，负罪感也减轻不少。
温莎的孩子一定会健康长大，除了回忆，卢卡斯是温莎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一直走到马舍最深处，从天窗倾泻而下的缕缕阳光照在白色的马驹身上，被修剪整齐的马尾在空中慢悠悠荡着。
程简朝正低头站在墙角吃饲料的马儿轻巧地吹着口哨，“卢卡斯，猜猜谁来看你了。”
浑身褪去青灰色，白得**裸的卢卡斯用那双明亮纯净的棕色眼睛看着余音。
恍惚间，余音以为温莎还活着，温莎会伸出它那温热湿腻的舌头舔舐她的脸颊，侧头靠在她的臂弯上，像孩子似的撒娇。
指腹轻抚过细小的绒毛，余音双手捧着卢卡斯的脸，把额头贴在他的眼皮之上，呢喃道：“你好吗？对不起，我这么晚才来看你。”
从来没想过长大的卢卡斯会和温莎长得这么像，她的眼泪滴落在马儿浓密的睫毛上，她望着卢卡斯，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夜深风起，马舍里亮起了灯。程简倚着墙站立，□□草包围的余音把手心里的最后一块方糖喂给卢卡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得回家了，下一次来看你可能要很久了。”
卢卡斯哼哼叫了两声，似乎是不满意。
余音继续说：“我要去医院治病了，等好了就来看你。”
她神色悲壮，像是出征的将士。她说的话也经不起考究，也许去两天就回，也许一直不回来。
程简走到门栏边，眉目惆怅：“你要住院吗？”
被提问的余音不作声，拍掉掌心的糖粒，转身踩过干草。
“嘎吱嘎吱——”
脚步声很闷，就像程简此时的心情，他见余音关好门栏后径直往门口走，迈步跟着她身后，不罢休地追问：“一定要住院吗？住院的话家属就不能时时刻刻去看你了。”
“我不需要谁时时刻刻来看我。”
“那你要住院多久？”
她走得很快，语气颇有不耐烦，“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
程简清楚抑郁症是无法痊愈。
病因会藏在血管里，即使患者被允许停药，可只要接触到任何事情，冷空气或是粉尘。许多看似不起眼的事情都可能成为导火线，属于他们的战争也许会比之前更为惨烈悲痛。
哪怕是此刻余音就在眼前呼吸，走路，说话。可一想到自己将长时间见不到她，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噩梦中那痛不欲生的感情再次涌上喉头。
程简深吸一口气：“那我呢，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吗？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程简！”
余音因为他的话停下脚步，强硬道：“我不是去拍戏不是去旅游，我有精神病，我是去治病的！你为什么非要每天和我待在一起，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不用工作吗，不用陪家人朋友吗！是不是就算我去死，你都要一起？”
程简被她的高声喝住，垂下头，机械着咽下的唾沫也像刀片一般锋利划过喉咙，说：“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失去你了。”
夜是那么的静，他潸然泪下，余音被震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泪水，他说的话，他看向她的眼神都是那么的卑微，可他从前是多么张扬得意的一个人。
因为爱。
他竟然把爱情，把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
余音爱他，享受他的爱，也怨恨他的爱。只因他的爱太沉重了，她有些喘不过气，更怕他喘不过气。
余音往前迈了一步，搂住他的脖颈，手指抚摸着他头顶的碎发，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呢喃：“对不起，我只是不希望你变成我这样。我想要你开心，而不是每天守着像鬼一样的我......对不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对话总是以“对不起”结束，可明明谁都没有做错，可一见对方泛红的眼眶，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爱恨交织的“对不起”。
凉薄月色下，他们紧紧拥抱着对方。
余音狠下心，说：“程简，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电视台因为程简报备的内容与实际播出不符，判定他违规，即便那晚的收视率创新高，他还是被停职三个月。
这件事他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对家人朋友只说自己请了长假，所以大家看来他请长假是为了照顾余音。
那天艳阳高照，余音义无反顾走进精神病院的大门时，他忽而发现原来束缚她的枷锁有一条是来自他。
程简没再跟上她的步伐，直到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离开。
重回电视台的时候，程简又被告知因绩效严重不达标调离主持岗，划到编辑岗。
被大家投以可惜眼神的程简却认为这是件好事。
编辑部的同事工作能力很强，从来不让他帮忙，也不给他安排工作，每当空闲下来时大家就安慰他，或者悄悄询问他关于余音的事情。
他每天无所事事，上班等下班，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没有精力做好任何工作。
自从他没办法每时每刻见到余音后，他就开始整晚失眠，也不愿意打理自己。
他浑浑噩噩站在洗手台前，拿起剃须刀，看清镜子里的自己，不觉感慨：程简，你是一个好手好脚，能够生活自理的成年人，不是襁褓中的婴儿，离开余音不会曝尸荒野，整天惶惶不安，以泪洗面像什么样子。
他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去找喻槐安，喻槐安平静地告诉他：“分离焦虑症。你的潜意识里认为余音离开了你，恐惧孤独，本质上是心理退行......”
“那我能住院吗？”他脱口而出，安静几秒后强颜欢笑道，“算了，我吃点药就好了。”
当药盒真的放在手上时，他又心生不安，终于理解余音之前为什么不愿意吃药。
他强行打起精神努力不去想，就当余音只是进组拍戏了。
有次他坐在电视台楼下的石板凳上发呆，已经成为黄金时间段主播的何安然坐下和他聊天。
“你会后悔吗？为了播她的事情，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不后悔，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程简摇头，轻松笑道，“你上次帮我......何主播，谢了。”
何安然不适应这个称呼，用肩头撞了下他，“看你每天心不在焉的......别丧气，总有一天你会回来主持新闻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程简随口问。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你都是最适合站在电视机里的主持人。”
同行的认可对彼时的他来说算不小的安慰，程简此后几天都变得活泼，话也多了不少。
某天下班时，他偶遇了邱易茹，两人都有些意外。
邱易茹的笑声里不乏得意：“好巧。你们台里的记者请我做专访，没想到会这么晚才结束。现在刚好是晚饭时间，你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吧。”
邱易茹是他和余音拍的电视剧的演员。余音淡出娱乐圈之后，程简就不太关注了，依稀记得电视剧播出前邱易茹在娱乐圈还排不上号，现在却有专访了，身后是跟了不少人。
程简摆手礼貌道：“不用了，我今晚约了人。”
“余音吗？我还以为你们分手了呢，大家都这么说......”
发现程简的嘴角垮了下来，邱易茹又改口：“不好意思，问太多你的私事了，希望你不要在意。”
程简一面往停车场走，一面客气道：“没事。”
原以为这次偶遇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凌晨又收到邱易茹发来的信息，程简第一反应是自己怎么会有她的联系方式，后来想起是那时在剧组大家为了方便沟通时才建了个群，她大概是从群里找来的。
【在吗？想知道最近余音怎么没什么消息了？我是听大家说你们分手了白天才会那么问的。对了，你现在单身吗？】
程简随便扫了一眼，几个问号就让他有些不耐烦了，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之后继续看余音上周给他写的信。
余音答应过他每周都会给他写信。
不是打电话或是打视频，而是坚持用笔墨的方式向他传达近况。
因为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信件，现在的程简已经完成了十八岁的心愿。
他收到了余音写来的信，他私心把这些看作是情书。
【程简，你好吗。我今天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MECT。当我坐在治疗室外等候看见病友被电刺激之后开始抽搐的时候，我非常紧张，因为抽搐时的模样实在不好看。但是等我被注射过麻醉剂之后，我就没有意识了，什么感觉都没有，睁眼醒来后自己已经在复苏室了。可能是我第一次有些不适应，晚上我就开始低烧和呕吐，不过很快就好了，你不用担心。MECT有一些副作用，我忘记了一些高中的事情，希望之后能慢慢回想起来。】
【时隔半个月才给你写信，真是抱歉。两天前我又做了一次MECT，我认为自己的病情是有好转的，我的认知能力和情绪控制能力好了很多，也许是我有按时吃药的原因，总之我现在每天精神不错，食欲比之前好了一些。唯独让我伤脑筋的是，隔壁病房的阿姨总是在大家睡着后尖叫高歌，她说‘□□，收复香港，收复澳门，我的家在大海的另一头’。但是睡醒之后，她又是慈祥可亲的，我挺喜欢和她聊天的。】
【程简，你最近有和朋友们聊天吗？我今天和病友们聊了很久，她们问了我很多娱乐圈的八卦，我因为有好的职业道德和素养一个字都没说。但她们因为听不到新奇事情而面露不耐烦的时候，我就给她们讲一些我在剧组里发生的趣事，其中包括你被温莎拖行，希望你不要介意，毕竟我们被困在这里实在没什么新鲜事了。让我比较感动的是，大家看我的目光没有一点羡慕或者嫉妒，她们不断地凑近关心我，说：‘你演技这么好，以后要多多拍戏让我们看哦。’】
【程简，我今天才发现病人的手环原来不同颜色有不同的意思。红色代表这个人偶尔情绪冲动；绿色说明这个人有擅自离院过，是保安要重点关注的；黄色就是曾经从病床上跌下来过。我带的是蓝色，意思是自残自杀过，白天和我聊天的人大多也是蓝色。】
【程简，你最近有去看卢卡斯吗？希望我出院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我。对了，我今天我闻到了西瓜的香甜味，真好。】
【程简，我马上就可以停药了。】
......
橘色的灯把笔迹镀了层金光似的，清秀的文字变得像能包裹他心脏的棉花，给他温暖。
他把一张张信纸叠好，紧贴在胸口的位置。
最后在天明前，给那条已读未回的消息发送了言简意赅的话。
【余音很好，我们一直在一起。】
还有九章就正文完结啦，会HE的，结局包甜的！
感谢坚持看到这里的宝宝，虽然你们都很安静，但是我每次后台看见点击量就很开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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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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