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余音只是打开门，碰巧撞见对面住户也推门而出，那打量的目光太过冒犯，她被烫得赶紧握住把手将门关上。
退回门内后久久不能平息心中的委屈和恐惧，墙上时钟转了一圈，她非常谨慎小声对着话筒说：“医生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不能去了。等我过几天有空再和你约时间，好吗？”
她本来是要看心理医生的，但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竭力安慰自己，慢慢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直到程简下班，他又带了新的花回来，他问她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她怔了两秒后，回答他：“去了。”
“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这是秘密。”
余音盯着他身后那扇封闭的大门，她知道只要迈过那道门槛，质疑、讨伐和谩骂会从四面八方而来。
她也知道，自己走不出这间房子了。
每一天都会有人来见她。
江雀和喻槐安来的时候带了很多东西，零食玩具动漫书，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但余音几乎不和喻槐安有眼神接触。她不喜欢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看病人似的眼神，哪怕只有那么微乎其微的半秒钟。她都恨不得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看我，我只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病人！”
但她没有也不会这么做，而是安静地微笑。
她只对江雀说的——现在外面依然有很多人站在她边，这件事感兴趣。
她满怀期待地问江雀有多少人，江雀又变得支支吾吾：“......总之很多。”
也许有，但对比反对抵制她的人群来看，那根本不值一提。
余音垂下眼皮，对手指捏着的彩色积木要拼在哪里完全没有头绪，也没有跃跃欲试的想法，她甚至想把桌上已经拼好的积木城堡推翻。这种行为非常可恨。
可大家会觉得她可怜吗？
她从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嫌疑犯，哪怕她没有罪，她在千千万万张嘴中变成十恶不赦的人。
除了这间屋子，她每天哪里也不能去。
余音静静地把积木放在桌上，哽咽道：“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困了，你们先回去吧。”
蒋云倩和乐文夏也来看她。她们一进门就对灯光，家具，碗碟侃侃而谈，她们说家具的搭配很温馨，说阳台的花儿一看就有人精心照料，她们问她最近睡得好不好，是不是按时吃饭，怎么看起来更加消瘦......
余音出于礼貌和教养一一回答，其实内心平静，对她们口中的任何事情都毫无波澜。
气氛安静下来时，余音猛地想起自己热爱的事情。她迫切地希望现在有火烧眉头的工作需要她处理，有一件必须是她走出门才能完成的事情。
她想要演戏，演好人也好坏人也罢，或者其他什么出镜的工作。只要能演戏，她有信心用自己的能力让大家忘记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像以前一样夸赞她的演技。
想到这里，余音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她问乐文夏，“我的行程是什么，最近有好的剧本吗？”
乐文夏欲言又止，接着是蒋云倩的掌心包裹住余音的手，“先不着急工作，等你休息好了再看看。”
即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余音依旧不确定地反复问道：“没有工作吗？一个都没有吗？”
她们很生硬地岔开话题。这无疑是给奢望将功补过的罪人宣判死刑。
余音笑不出来，也听不清楚她们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感觉灵魂早已悠悠飘出这具身体，到处游荡，却仍然没走出这间屋子。
孙允和出现的这天带了两个行李箱，余音很奇怪，指着箱子问：“妈妈，你为什么带箱子来？”
“不是你前两天说希望我过来陪你睡觉吗，这么快就忘记了？”
前两天？具体是哪一天哪一分钟？是她亲口说的吗？余音很努力地在大脑里检索有关的画面，可怎么样都没找到。怔了几秒后，她接过箱子苦笑了两声：“妈妈，你真好。”
和程简的悉心照料又不一样，孙允和像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神。
只要妈妈在，余音完全不用动脑不用动手，哪怕她只是吃饭，做着给花浇水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会得到妈妈的夸奖，但这样的夸奖却并不让她感到开心。
完全被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仿佛她没有自理能力似的。余音讨厌被大家这样特殊照顾。
在她帮孙允和洗干净盘子而得到表扬的时候，她破天荒地对妈妈发了脾气。她在客厅踱步，大叫道：“你们在我面前总是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来都不在我面前说实话。我不需要你们天天围着我，我明明有接受现实的能力，可是、可是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她语无伦次，说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这更像一个不具备自理能力的孩子。
孙允和眼眶里的泪花刺地余音心头一紧，她懊恼地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摔进沙发里。
几分钟后，沙发往下陷了几分，是孙允和坐在她身边。她的后背被人轻拍着，那力度轻柔地像是一团纯白的棉花。
余音抬起脸，眼含泪水地道歉：“妈妈，对不起。”
“没事，乖乖，妈妈不怪你。”
无缘无故受了气的孙允和也流着泪，余音因为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不是故意的而更加愧疚。她把脸埋进孙允和碰在一起的膝盖，一边号啕大哭一边问：“妈妈，你还爱我吗？”
“当然，我会永远爱你。”
声音从头顶慢慢落了下来，余音接着抽泣问道：“可是我现在没有了工作，没有人找我拍戏，大家都不喜欢我了。”
“妈妈会永远爱你，不论你是怎么样的，你在妈妈眼里都是最好的宝贝。”
泪水几乎蜇得余音睁不开眼睛，头顶被那只温热的掌心一下下抚摸。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她们是隔着肚皮在对话。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该多好，她可以理所应当地被人保护，安心自在地放任一切不管。
孙允和把人哄睡着之后回到客厅收拾被揉成团的纸巾，恰好程简推门而入。
他愣了一下后仓惶解释：“阿姨，我来拿点东西，拿完就回家。”
“嘘。”孙允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音量：“才下班，饿不饿？”
几个月前四位家长就知道他们同居了，加上余音这时候需要被人照顾，除了孙允和，程简是最好的人选。
反应过来自己大可不必这么慌张，程简松了口气，笑脸疲惫：“不麻烦您了，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您先去休息吧。”
卧室足够，三个人互不影响。
但程简当着孙允和的面在房子里来去自如总觉得不好意思，以免孙允和洗漱时会经过他的房间而关心问候，他把电脑从卧室搬到餐厅。
餐厅离大家的卧室都有些距离，就算他忍不住发出些骂声也不会被人听见。
他和往常一样浏览着电脑屏幕，对于周围其他的声音置若罔闻。
等他稍微觉得胸腔的怒火烧得喉咙干燥时，他抬手倒水的动作因为孙允和满含慈爱的目光而停住。
“前两天听余音说电视台马上要考核晋升了，这么晚还在忙，一定很辛苦。”
“还好，我不是在忙考核的事情。阿姨，我刚刚是不是说脏话了......不好意思，吵到你了。”程简羞赧地抓了抓后脑勺。
“那是在忙什么？”
孙允和慢慢绕到他身后，看着满屏一条条的评论不知所以，程简说：“举报那些凭空捏造还有捕风捉影，对她不好的言论。”
“全都是手动举报吗？”孙允和不懂程简的反黑工作，凑得离电脑更近了，“不如交给IT，我们公司部门的人来做，会不会更快。”
“这种事情只有她的粉丝来做才好，如果变成一项需要达到指标的工作......”
本来是出于爱她想要保护她才这么做，她的身份特殊，如果变成他人必须完成的任务，那将给她招来更多非议。
程简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我心甘情愿，我做就很好。”
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淡淡的笑容，孙允和坐在电脑对面，面色归于平静：“余音最近的情绪很不对劲，我希望她能去看看心理医生。可我只要提起这个，她就很抗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上一次余音见心理医生以失败告终的夜晚，他曾细声细语地劝说她，生病的人需要医生帮助才能好起来。
那晚，她因为他的话突然变得气愤，歇斯底里地推开他，“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跟着我，我求求你离我远一点——”
她光脚踩在地上，冷冽月光更显如枯枝的身形单薄，红涨的眼睛在白净的脸庞上凸出来，像充满怨气的女鬼。
她用手戳着自己脖子，崩溃地大喊，“他把针管扎在我的脖子上。”
“在这里。”她的手指不停戳弄着脖子，原本雪一样凄惨的白色变成淡淡的血红色，泪水不断从她肿胀的眼皮下翻涌而出，“我想推开他，可是我没有力气，没有人、没有人帮我！”
“他说，他说针管里的是毒品。”
“没有人，没人可以戒掉毒品的，戒了也会复吸的，我也会....我会忍不住的......”
“你还记得温莎吗。温莎也是这么死的，我也会死的，毒品在我身体里，永远都在。”
程简一遍遍地告诉她，没有毒品，她不会上瘾，更不会死......
那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紧绷的神经早已断裂。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幻想的黑暗绝望的世界里，她拒绝接受外界所有的一切，她只相信自己认为的。
她近乎疯了一般地尖叫，又颓然倒在沙发上，开始抽搐。
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他当时也被她的模样吓住，在眼看着她即将倒在地上时，他本能地冲上去将她搂在怀里，慌乱地拨出急救电话。
第二天余音从医院醒来后的眼神也彻底变得空洞无光。她清楚自己的现状，可她就是不愿意。
他能怎么办呢？
他要怎么做呢？
强行让她见医生或是让医生来见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做，她的身体和精神再也不能遭受任何打击了。
两人默契地绝口不提，继续和昨天、前天、许多天一样寂静沉闷的生活。
电脑发出提示音，程简回过神来，嗓音喑哑：“她不愿意，不要强迫她。”
也许再等等，等冬天过去，等春天来，等她愿意走出这间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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