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审开庭需要本人到场，余音不得不走出安全屋。
她觉得阳光如此刺眼，刺得心里一阵闷闷得疼，她下意识张开唇小口吸入空气，以为这样可以缓解。
谭应钦出现的时候目光里是明晃晃的惊讶和惋惜，余音同样觉得他的目光刺眼，她有意躲开和他的眼神交流，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像被编好程序的机器人。
从前拍戏有过开庭的经历，但这次不一样，这里没有摄像机，她也不是戏中人。
熟悉感和陌生感交织在一起，她在椅子上内心是水深火热，却依然保持挺直腰背不动的姿势。
距离开庭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孟荣一行人才悠悠出现。
在与孟荣无意对视的瞬间，她的大脑仿佛被玻璃罩住了一般，此后周围人的交谈声变得模糊不清。
只记得身边的谭应钦一改往常儒雅谦卑的形象，他时而站起时而坐下，表现得很气愤。
被白纸上写着“非法入室”和“生命威胁”，还有其他词语，这些危险的字眼附加在“被告”两个字前，余音没有一点感觉，她恨自己像是一潭死水。
在如此煎熬的一个多小时内，她听见孟荣大声地抨击指责她：“她是专业的演员，我有权怀疑她在说谎，她欺骗了律师欺骗了大家，毕竟她的演技一直都很好......”
当她热爱的事情，她视为救命稻草的事情成为一把剜着自己心脏的尖刀。那一刻，余音感觉自己要哭出来了，她开始后悔自己会演戏，如果不是演员就好了。
旁边的谭应钦替她第一个表达不满，他反复控诉申请审判长回避，可最后都以理由不充分驳回。
在法官宣判案件需要二审时，余音却松了口气，她看见那高高在上的审判长眼神复杂地看了谭应钦一眼。
离开法庭后，孟荣提出要和她单独聊聊。
余音对上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破天荒地没有拒绝，可即使她同意也不合法律，两位警察陪同她一起和孟荣在单独的房间里。
玻璃窗外的景色苍凉，余音在心里下了好大的决心对警察说：“能帮我把窗户打开吗？”
这件小事本来不至于找人帮忙的，但余音也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扇紧闭的玻璃窗慢慢被人拉开，冷风灌进屋内的时候，她颤抖了一下。
有两位警察贴身保护，还会害怕一阵风，坐在对面的孟荣露出讥讽的笑容：“之前总听大家说你是一个定力很强的人，我以为你不会被这点小事影响，现在才发现，你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没精力和他辩论如何定义事件大小，更不清楚他对于这场谈话的铺垫是什么居心。余音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想说什么？”
“你看过心理医生？”孟荣自说自话，“没有。”
被风吹散的神经瞬间绷紧，她屏住呼吸，手指掐着自己的虎口。
“大概是几年前吧。当时你看起来和现在一样，像是犯病了。那天我在医院捡到了你的诊疗单，上面写的症状也和她当年一模一样。”
“心悸、呼吸困难、肌肉紧张、失眠、记忆力减弱......你真的和她很像。对了，你相信轮回转世吗？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前世就是她。”
“她是自愿被火烧死的，死之前还在幻想，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下辈子会出人头地，要做不被人掌控的大明星’。”
孟荣的口吻轻蔑，丝毫没有对死去的亲人的尊敬，他的母亲也不过是他随口提到的一个工具。
尤其是他在复述他母亲说的话的神情，他直直盯着余音，漆黑的眸子里隐隐亮起幽光，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冷风拂过余音的脸颊，寒毛都竖起来。
似乎是被警察眼神警告了，孟荣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打火机，刚才的阴森感无影无踪，语气满是嘲讽：“只是和你分享一个故事，不用这么紧张。但是我知道你和普通人一样，即使万人拥护，却还是一样的脆弱。老实说，我对你很失望，我甚至在想，你还会不会和她一样......”
“不会！”
捏紧的指甲扎进皮肤，余音感受到细微的痛感，扯着嗓子重复道：“我不是她，也不像她，更不可能和她有一样的结果！”
余音强撑着桌面站起，努力挺直了脊背转身离开。
回到程简身，她的手指依然抖个不停，热烈的阳光无法驱散她心中的恐惧。
孟荣竟然在很早的时候就见过她，甚至知晓她的秘密，他正是利用她致命的缺点一步步靠近，击溃，瓦解她建筑了许久的高墙。
可孟荣怎么会平白无故捡到自己的病历，只有一种可能，他去医院是因为和自己一样心理有问题，但他们的症状又截然不同。
余音在这时反应过来，粗鲁地从程简的手里抢过文件夹，一页一页翻过去，她的心脏咚咚地跳，甚至快要跳出胸膛。
ASPD，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凌晨，噩梦惊扰了余音，黏腻的汗水濡湿了衣领，她半梦半醒间走向阳台。
天光渐亮，雾气深重，看不清楼底移动的黑点究竟是人还是鬼。
“从这里跳下去，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
“不行，我还有家人朋友，我还有工作，我还有小马要照顾......”
“快去死吧，为什么不去死呢？死了就只有快乐了。”
“如果我死了，他们会难过的......”
余音的双手死死抓住阳台，在踮起脚后跟即将像雀跃一样轻轻一跃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
脑海里僵持不下的两个声音就此消失，她连连后退，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墙角，眼泪像开闸一样涌出。
门锁打开的声音在当下格外清脆，恍惚间，余音又想起今天是电视台考核的日子。
她扶着墙壁踉跄站起，抹干净泪，装作无事人一样走进浴室关好门。
当她发觉自己连拧开牙膏盖都很费力的时候，她意识到她是一个累赘，她的情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连这具身体的主人都没办法控制。
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好心情，她把脸清洗得很干净，长发梳得很整齐，扯了扯嘴角后才推门而出。
自从余音得知孟荣是反社会人格后，她整个人的精气神更加大打折扣。
程简觉察到这一点之后心中更加警惕，他放弃了所有的活动，除了上班，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可是今天的余音看起来很不一样，她的眼角眉梢竟然挂着笑，虽然面容消瘦，但简单的梳妆打扮之后依然夺目。
她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应该拍照留念，执意要用从前程简不小心摔过的那个相机拍照。
她提出的事情，程简都不会拒绝。
几个镜头叠加着的相机比一般的要重许多，这是程简第一次双手托住这个曾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拍过他无数次的相机，他笑着对她说：“没想到相机会这么重，站姐还真是个体力活。”
余音低头调动按键，然后从餐厅小跑开客厅，把相机举到眼睛前，“这么重要的日子，应该给你拍一组上班前的物料......不要找镜头，拍好啦，真好看。”
沉浸在幸福里的程简冲她招手，“既然是重要的日子，那应该合照留念。”
余音愣了一下，缓缓笑道：“但是站姐和正主的一起拍照要保持距离。”
程简伸长手把还在摘镜头的人往怀里揽，鼻尖轻轻刮蹭着她的耳廓，声音懒懒的：“我是大明星的知名梦男，保持不了距离。”
和普通的情侣一样亲昵甜蜜，两张侧脸贴在一起的时候，快门声快速地响起又结束。
从家到电视台，从清晨到傍晚，不真实的幸福给程简带来隐隐的眩晕感，连带他在茶水间接水的时候水溢出杯，打湿了地毯，才回过神来。
“我看网上说余音最近还在打官司，她的律师主张她无罪，但好像最后还没判。”
“果然人站得越高摔得越疼，虽然不知道那些事情是真是假，但对她的事业来说打击真的蛮大。”
“前两天我去星朝娱乐，发现他们很多员工都蔫儿了，听说连他们老总最近也是很不被圈里人待见。”
“星朝娱乐一家独大的时间太久了，估计再过不久娱乐圈要大洗牌了。”
“诶，有一个问题我很奇怪。程简怎么还没和余音分手，前几天还有人拍到他和余音一起去法院呢。”
“有钱有颜，余音就算落败了那也不是一般人。而且，初恋就是女明星，这起点可不是一般得高。”
“但也是法制咖......”
......
从前的程简很喜欢听大家夸奖余音，但现在不一样了，人们谈起余音总是带着一长串惋惜或者幸灾乐祸的词语。
程简端起水杯，清了清嗓音，绕过横隔的挡板，假装没听见似的打断他们：“演播厅的设备都调配好了吗，没问题的话几点开始对流程？”
他的突然出现令叽叽喳喳的两人立刻噤声，点头道：“估计十分钟之后就到你了。”
“谢谢。”
在顺利过了一遍流程后程简正要离开时，主编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他身边，掩住嘴低低道：“就现在的选题和主持水平来看，我觉得你只要稳定发挥，那黄金档的主播简直非你莫属。”
程简扭头礼貌笑道：“大家都挺厉害的，我很有压力。”
“谦虚什么，你不只有能力，还有......只要你正常发挥，台里会优先考虑你。”主编笑得有些狡诈，“你上去之后，可别忘了我们得互相帮助。”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主编，没事的话我先去准备了。”程简圆滑地附和过去。
年末的最后一周，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是每天换着主持人播，通过台里的评分和收视率综合选出得分最高的人，可以换到更好的时段播新闻。
一周下午茶或是带一个月早餐，电视台里的人秉着小赌怡情的态度都暗暗下了赌注，其中押宝程简的人最多，其次就是何安逸，就连江雀都在正式开播前半小时给程简发来消息。
【你赢了的话摄像老师在一个月之内都会把我排到优先级。加油！！！】
紧蹙眉头的程简在一声声催促中放下手机。
“清场，开始倒计时！”
晚间九点三十分，在倒计时结束的那一秒，程简立刻露出标志性的微笑，说着和平常一样的开场白。隔着窗户，他也能看见导播室导演露出欣慰的表情。
因为程简没有在准确的时间翻开手稿，更没有按照一个小时前商量的那样如何引出今天新闻的主题，众人开始面面相觑，导播室的人更是互相交头接耳。
何安逸火急火燎地冲进演播室，抓着导演的手臂，急切道：“导演，我发了一个视频给导播老师，麻烦等程简念完稿之后放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别来添乱了！”导演不耐烦地将人拽开。
“这个视频真的对今天的新闻，对程简来说很重要。”何安逸没有放弃，而是径直抢过导播老师手里的鼠标，一手艰难地操控着电脑，一手还要推开上前阻止他的人。
而玻璃窗内的混乱对程简没有一丝影响，他手心交叠着，坚定地望着摄像机，开始无稿口播他偷偷准备好几个晚上的新闻主题。
“近日，一起涉及知名女星的恶**件持续发酵，引发社会广泛关注。据多方娱乐新闻爆料，该女星不仅长期遭受‘校园霸凌’不实谣言的恶意中伤，更遭受科技领域知名人士强行注射吗啡，导致身心健康严重受损，甚至一度面临生命危险。”
“然而，身份特殊的受害者的维权之路竟被层层阻碍。有证据指出，本市法院某审判长涉嫌与施害方勾结，故意拖延案件审理进度。”
画面从演播厅切到了法庭内，是那天一审时程简录下的视频。
视频里，孟荣无视谭应钦对于他非法入室和持有吗啡证据的问题，转头强势指证余音才是迫害他生命的人，两位辩护律师在短短两分钟内互相诘问，谭应钦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昂。
在视频的最后的一分钟里，是谭应钦抓着案宗文件，握着话筒大声询问，“我们已提交完整的医疗记录、证人证词及监控等一系列的证据能够证明原告方存在蓄意伤害行为。受害人在受到生命威胁时失手伤人完全是正当防卫，不应该承担任何罪责。而当原告方律师提出明显矛盾的陈述时，审判长竟未予质询，反而一再转移问题来质疑我方。我们的回避申请屡次被拒，我有权向监察部门实名举报本案程序违法！”
正对面大屏幕里的视频结束后，程简的眼眶渐渐湿润，当摄像师重新望向他时，他抿了抿唇，嗓音一度哽咽。
“目前，该女星及其团队已多次公开呼吁社会关注事件真相，但相关方仍以‘调查中’为由敷衍塞责。当权力与资本联手掩盖真相，当司法公正被公然践踏，普通人的尊严与安全，究竟该如何保障？在此，我们郑重提醒公众：面对碎片化信息，请保持理性思考，拒绝被‘带节奏’的‘伪新闻’蒙蔽双眼。”
“真相不应该被权势掩盖，公平应当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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