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九月最后一个周六的傍晚操场染成蜂蜜色。
敞开的校门间没有急忙逃跑而走的书包残影,广播操的音乐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单调地循环。
高三十三班的队伍松散地排列在跑道上,像一群被晒蔫的向日葵,动作参差不齐地随着节拍摆动。
李慕航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塑胶跑道上的一颗小石子,诉苦道,“练了半个月了,真的好累啊,明天随便比一比得了,反正又不会倒数第一。”
站在他前面的季航头也不回,敷衍地抬了抬胳膊,“就是,杜姐又不在,装给谁看啊。”
他们俩扰乱军心的抱怨惹得队伍里响起几声附和的笑声。
反观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葛迪佳动作依旧标准,手臂划出的每个弧线都干净利落,与周围懒散的画风格格不入。
受她的影响,落在队尾的沈骞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动作,他在努力适应这个班级的节奏。
“汪!”
一声突如其来的犬吠让整个班级瞬间噤声。
李慕航猛地跳起来,身子差点跌进沈骞的臂弯里大惊小怪道,“卧槽!杜姐怎么把‘八哥’带来了?!”
视线望去,跑道尽头,杜旭丽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稳步走来。
她左手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德国牧羊犬,右手食指上挂着车钥匙,铁锈红的指甲在暮色里像五簇跳动的火星。
那只名叫八哥的牧羊犬皮毛黑亮,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时,好几个男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半个月了就练成这样?”杜旭丽微微挑眉,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绷直了背,“明天比赛,你们是打算表演‘千手观音’还是‘群魔乱舞’?”
她的话音刚落八哥配合地绕着队伍巡视,经过李慕航时故意停下,湿热的鼻息喷在他的小腿上,吓得他立刻站得笔直。
“杜姐,我们真的练得很认真了!”江寒露小声辩解,说话向来温温柔柔的她,此刻却因为心虚而声音发颤。
杜旭丽轻笑一声,钥匙圈在指尖转得更快了,“江寒露你能不能稍微快一点跟上节拍,李慕航的伸展运动像七老八十的老头打太极,季航的转体动作……”
她顿了顿才言辞委婉地说道,“我甚至不确定你到底有没有在转。”
队伍里响起几声不服气的嘟囔,沈骞却敏锐地察觉到杜旭丽话里有话。
“杜姐你来就来没必要整这么大的阵仗吧。”中间排平日里调皮的男生说话时站地笔直,眼神一刻不离地跟随着八哥的路线。
“对啊,天天练真的都快吐了,我晚上睡觉梦里都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再说了咱班有佳哥在肯定是第一啊,怕什么啊。”
……
七嘴八舌的低气势反抗由一个传染到多个,倘若不是八哥在,杜旭丽想她们班这群懈怠的家伙们早就一个接一个地撂挑子不干了。
唯有沈骞安静不语,而葛迪佳依旧沉默地站在前面,手指微微收紧了。
“行,既然大家都这么有信心,”杜旭丽突然提高音量,“我听说某些人打了个赌,为了刺激,那我再加个赌注。”
“如果明天能拿前三名,我请全班去金鼎轩吃自助餐。”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引爆了全班的情绪。
“金鼎轩!”李慕航瞪大眼睛和季航对视一眼,“杜姐你认真的?真是学校对面那家最贵的自助?”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杜旭丽挑眉,“不过要是连前五都进不了……”
她的目光扫过几个最懒散的男生,“下个月的月考复习,我给你们‘特别关照’。”
八哥适时地低吼一声,几个男生连呼吸都放轻了,李慕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曾经犯浑的他被八哥追着绕操场跑了三十圈的惨痛经历,至今仍是个传说。
“现在,从头开始,再做一遍。”杜旭丽与葛迪佳目光交流着,继续对旁人道,“八哥会帮忙纠正你们每个的动作。”
音乐响起,八哥在队伍间穿梭,眼神如炬。
每当有人动作不到位,它就会在那人身边停下,用鼻子轻顶对方的小腿。
经它的监督和纠正,全班动作出奇地整齐,李慕航的伸展运动第一次达到了标准高度,江寒露加快了频率,季航也终于跳出了像样的高度。
练到第三遍时,杜旭丽满意地拍了拍手,“今天就到这里。沈骞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记住,明天七点操场集合,统一穿校服。”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季航、江寒露和李慕航自觉地瘫坐在跑道旁的树荫下休息。
夕阳沉得更低了,操场上的人影被拉得细长。
沈骞站在跑道边缘,看着八哥在葛迪佳身边坐下,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像在打某种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
“适应得怎么样?”杜旭丽靠在跑道边的栏杆上随口问道。
开学一个月了,身为班主任她是该询问一下这个名义上的转校生的情况,只不过这时机选得很是巧妙。
“还可以。”沈骞神色淡淡地回答,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葛迪佳和八哥。
杜旭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嘴角微微上扬,“和葛迪佳相处得来吗?毕竟她厉害的很。”
沈骞笑而不语,转而看向杜旭丽。
她的指甲轻轻叩着看台栏杆,慢条斯理道,“我刚认识那丫头时,她比现在阴沉十倍。”
“你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像。”杜旭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总是站在人群边缘,不主动靠近,也不让别人靠近。”
沈骞一怔,下意识反驳,“我是还没习惯……”
“习惯什么?”杜旭丽笑了,“习惯等着别人来主动找你交朋友?”
沈骞哑然向远处望去,没有回答。
暮色已经染紫了半边天空,葛迪佳垂着眼睑检查着狗爪子温柔得不像别人口中的她。
“你其实想说我和她并不一样吧,没有那可以凝聚人心的吸引力。”
沈骞自然知道于杜旭丽而言,她重视葛迪佳是因为她那不流行于表面的肤浅,她的优秀日久可见。
杜旭丽十分欣赏沈骞的通透和豁达,所以和聪明人聊天才不会无趣。
“看来你已将见识过她的厉害了?”杜旭丽说着狡黠地笑笑,“怎么样?折服了吗?”
沈骞缄默了半晌试图解开心中对杜旭丽的好奇,毕竟她和他以前认识的老师大不一样,因此他不答反问。
“听说您以前是初中的班主任?”
“是的。”杜旭丽点头,“我们世代养狗,但我爸爸觉得我是个女孩不应该从事那么不受人待见的工作,所以他逼着我去当老师,可是我没听他的。”
杜旭丽和沈骞说着话一步步走进操场中央,然后在一段距离外停下。
似乎没人没注意到他们的靠近,李慕航正夸张地模仿着季航刚才的错误动作,逗得江寒露捂着嘴笑。
而葛迪佳一个人人口中“表里不一”却深得人心的人此刻竟也微微弯了嘴角。
八哥百无聊赖地溜达回杜旭丽身边,光滑的皮毛蹭着她脚边的皮肤。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只狗,他去世前告诉我,狗比人更懂得怎么打破心墙,因此这小家伙就是我对付学生的秘密武器。”
杜旭丽抬手指向正在打闹的李慕航接着说道,“那小子刚入学时比现在还浑,往女生书包里塞虫子,在老师椅子上涂胶水。”
“直到有一天,他把迪佳的笔记本扔进了水池,终是触碰到了我的底线。”
“我让八哥追着他跑了半个学校,最后把他堵在了男厕所隔间里。”杜旭丽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但你知道最后是谁救了他吗?”
沈骞看向葛迪佳。
“对,是她。”杜旭丽点头,“那丫头只是吹了声口哨,八哥就乖乖坐下了。从那天起,李慕航就成了她的跟屁虫。”
沈骞恍然大悟,难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慕航,在葛迪佳面前总是格外老实。
“这么说来厉害的是您啊,看到了葛迪佳的闪光点,同时也为自己寻得了一件拿得出手的武器。”
杜旭丽笑得得意,轻轻地碰了碰八哥,示意它一边儿玩去。
“我教会了小迪训狗的本领,从那以后,李慕航就主动和她成了朋友,虽然……”杜旭丽看了眼依然面无表情的葛迪佳,“他们的友谊开始有点特别。”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的李慕航突然大喊,“佳哥!八哥借我玩玩呗!”
“你试试。”葛迪佳正用手势指挥八哥完成一系列复杂的动作:坐下、握手、转圈,甚至还有装死。
八哥完成得一丝不苟,完全不像刚才那个威风凛凛的“教官”。
“她怎么做到的?”沈骞低声自语。
杜旭丽却听得真切,她不紧不慢地吹了一段口哨,旋律与当初在办公室教给葛迪佳的一模一样。
暮色渐浓,八哥竖着耳朵小跑着来到沈骞脚边,用鼻子轻轻顶了顶他的手掌。
“它在试探你。”杜旭丽说,“看来你还需要向小迪学习。”
“我爸爸告诉过我——狗会仗人势,反过来也一样。”
“人训狗的过程亦或是在放纵不安分的人性,所以狗通人性的本质是它会参透人伪装下的惶恐。”
“小迪的经历是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的,小时候的她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布娃娃独自一人在麻木不仁的世界里扮演着鲜活的玩物。”
杜旭丽的父亲离开后,她意外从八哥身上学会了“育人”的本领。
葛迪佳是她成为老师那天起主动选择的学生,她如同杜旭丽的孩子一样被她改变着。
杜旭丽授予了葛迪佳那条带有她味道进而能够指挥八哥的口令和动作,这个女孩进入到了杜旭丽所打造的时的世界。
她帮助她求学,给予她认可,引导她得到了友情并明确是非对错。
杜旭丽对葛迪佳而言是上天重新分配给她的母亲,她们相互治愈彼此的同时从来没有停止过感染他人。
葛迪佳能够看穿李慕航哗众取众下的孤独,季航逃避式的伪装,以及江寒露用催眠的方式保护自己……
而沈骞,他一直坐在一条没有同伴的孤舟上迷茫的前行,明明不喜欢法律却又不得不放弃理想孤注一掷。
人和人产生的交集会因为爱好,因为相似,因为需要,也会因为弥补。
一个人会因为家庭的破碎而变得不幸,但当不同破碎相遇后又会重组成不幸中的万幸。
而他们五个人恰巧被杜旭丽拼凑成了一只船的模型,从此产生了羁绊而风雨同行。
这一趟成长的路程从沈骞的名字出现在十三班时便开始计划。
李慕航和他的共同爱好,季航借他的手走出泥沼,江寒露通过他而能够在母亲面前言之凿凿。
至于葛迪佳,她是杜旭丽树立在沈骞船上的那一片帆,他与她无需将话说出口,用眼神就能交流。
沈骞蹲下身,试探性地摸了摸八哥的头。牧羊犬温热的气息喷在他手腕上,意外地让人安心。
“高三这一年,没有人应该孤军奋战。”杜旭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沈骞你的深沉桀骜抵不过葛迪佳的消化痛苦的坚韧,就算没有我干涉,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被她吸引。”
“另外我想告诉你,朋友的陪伴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小迪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晚风将杜旭丽的话吹远,然后李慕航大声喊着沈骞的名字,手里挥舞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狗饼干。
季航转着蓝球勾起嘴角,江寒露笑着招手,就连葛迪佳也抬头看了过来。
“看来它已经帮你做决定了。”杜旭丽在身后轻笑。
八哥咬住沈骞的袖口,拽着他往人群方向走去。
沈骞的脚步与四个人的影子一点点靠近。
季航双手插兜走的悠闲,江寒露隔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葛迪佳对李慕航以食物诱惑的行为竖起中指,他不以为耻,反而笑嘻嘻地跑过来,在距离八哥两米远的地方紧急刹车,“杜姐!我们明天真能赢吗?”
杜旭丽没有直接回答,反是看向葛迪佳问她,“你觉得呢?”
葛迪佳沉默了一会儿才吞吐地答道,“如果大家一条心,应该可以吧。”
“听见没?”杜旭丽看向李慕航传达着宗旨,“你们佳哥发话了。”
李慕航立刻挺直腰板高喊着,“保证完成任务!”
他夸张地敬了个礼,又一溜烟跑到沈骞身边,兴奋地抱住他说,“欢迎小马哥正式加入十三班!”
葛迪佳安静地站在一旁,却在沈骞看过来时,轻轻点了点头。
季航将篮球抛向半空,恰好地落到了江寒露的怀里。
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八哥的影子在地上与少年们交叠,项圈上生锈的刻痕,正牢牢扣住五道倾斜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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