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钩声动帘栊开。
李勃睁开眼睛,一脸发呆地瞧着眼前人。
回来的不是上官朗,是玉柳公主。
自新春后并无得罪她的机会,咄咄怪事。
李勃站起身来不语,茶不用请她喝,无论建宁窑的朱砂瓷、还是永城窑的天水瓷,上上次来见一个摔一个;椅子也不用请她坐,上上上次她差点把好好的金丝木椅子当柴火劈了。
李勃懒得为了这些损耗去礼部上报。
春天来了,桃李生花,玉柳的脸色却还停留在寒冬腊月里。
鹤年又怎么得罪她了?李勃不敢问。
玉柳停驻片刻,“找。”
找什么?顺昌王府的东西不都是你哥哥御赐的,想要什么,去礼部瞧单子不就好了,做事还是这样不高效不简洁,李勃腹诽。
公主的豪仆下手训练有素,妆奁、床榻,桌椅处处不落下,好好的屋子全乱了,过期胭脂撒了一凳子,糟蹋了上好的锦缎凳面。
砰——
锦盒落地的声音不大,李勃却听出来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玉柳看起来得偿所愿了,只是这种得偿所愿并未带给她轻松或快乐。
一朵绢花,暗淡了。一枚玉佩,裂成两半。半面镜子,四分五裂。
原来是放在这里了,不是玉柳帮忙收拾,李勃自己或许也不记得了。
李勃蹲下来去拾取。玉柳年轻,更快一步,抢先抓在手里。
李勃再一抬头,一柄寒光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你的手出血了。”李勃说,玉柳的另一只手心里,鲜血汇成一条线。她连拔剑的姿势都试错的,堪堪擦过手心。
玉柳忘了疼,玉佩和鹤年日常佩戴的是一对,鹤年的那一枚上面雕刻着鹤字,地上碎掉的这一枚,上面雕刻着“勃”字。镜子鹤年也有半面,鹤年就是凭借着半扇镜子拒绝她的。三月三水畔,他说:仆与故人如天人永隔,今生无缘再续,却矢志不敢忘,不敢劳烦公主。
玉柳始终觉得,冤有头,债有主。气要有出处。
“不都砸碎了,你还计较什么呢?”李勃问。是碎玉能重生,还是破镜可以重圆?
“凭什么?”公主说。
你哥哥背弃盟约,袭击大景,那是凭什么呢?
李勃一动不动,剑离脖子主动脉太近了。
上官朗是这会儿进来的。
不知道他和玉柳是谁先吓唬到了谁。
“小心!”上官朗提醒说,一个小小的花瓶奔着玉柳的头脸飞过来。
李勃惊呆了,这是要干嘛?怕孤脖子喷血死的不快?她要是一慌从里面回手护住头脸呢?
玉柳没有从里面回手,而是用被碎镜子划破的那只手招架,随即一踉跄,剑向外挪动了一寸。
“大胆!”她更生气了,“一个府丞,敢伤我!”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些时日,顺昌王做久了,逆来顺受,李勃忘了闪。
剑又劈下来了,马上就到脑袋。
“快去,快去禀告陛下!”李勃不管不顾地朝着门外大喊。
她早就注意到和李勃一起登门的人。
是廖征远。
他是周玄业的亲信,他有御道驰马、随时出入的令牌。
只是,这两人怎么混到一块儿的?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他们有什么好说的?李勃只管高呼快去,差点忘了廖氏是怎么置她于死地的。
上官朗的笛子比玉柳的刀刃快了半步。
一声脆响。
笛子裂开了。李勃的头发给削断了一大片。上官朗和李勃同时顺势握住剑身。
玉柳到底没有杀人的打算,也未曾想到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剑锋很利,她有点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往前推一推。
玉柳试探地推了推,血沿着剑锋留了下来。李勃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上官朗的。
真后悔叫廖征远去找周玄业,派谁去不行啊,慢是一定慢些。廖征远快,怕只怕他正蹲在巷子口打算给她收尸呢。
朗不该搅进来这摊混水。李勃受伤了,他得治罪——看护不周。玉柳受伤了,他更势必得治罪——伤害皇室血脉。
剑还在往手心移动,倒不是玉柳有意的,太沉了,她举得太费力了。李勃盘算着怎么能拖到周玄业来,现在跟玉柳说点什么能改善局面?不要激动?不行,她就是爱激动。
孤和陈鹤年压根不认识?糊弄鬼呢,镜子和玉佩都在,玉柳只会更受刺激。
请替你哥哥想一想?嚯,玉柳肯定更来劲儿了:现在我就替哥哥诛杀逆贼!
“玉柳,把剑放下!”周玄业脸色和声音都四平八稳,只是脸是黑的,语气也不太和善。
很好,等着你来,孤可就剩下半个脑袋了。
“哥哥,他们都欺负我!”缺乏预案也不想杀人的玉柳终于找到了台阶,瞬间放下剑,一脸纵横泪光。
“你的脸怎么了?”周玄业的语气没有那么平稳了。廖征远倒是事不关己,神色冷漠地站在他后面。
“什么?”玉柳不解,抬起拿剑的手摸脸,摸到一手血。“哥哥!”玉柳尖叫:“李勃和上官朗,他们朝我扔暗器,哥哥,我的脸给划破了!”
“快拿镜子!拿水!拿止血药!传唤御医!”周玄业也慌了。
到了拿水哪一步,事情发生一丝转机,血是玉柳手上的,手是她自己拾取镜子碎片划伤的。
周玄业总算瞧见了李勃和上官朗,朗的袖子垂下来,只有袖口血渍若隐若现。李勃就狼狈极了,玉簪子断了,头发披散了一脸,余下的落了一地。
朗不动声色,捡起断掉的大半簪子,看着完整,实则已经跌的粉碎,不能用了。朗用手拢了拢李勃的头发,不知道拿什么替她勉勉强强簪了起来。
一种患难之交,相依为命之情油然而生。多谢他,给了孤体面。李勃丢掉了半个魂儿,手都在袖子里颤抖。
“公主受了惊吓,送公主回宫。”天家哪有是非曲直,周玄业自然护短。
玉柳给裹在一件薄薄地桃杏色织翠斗篷了,满面泪痕,一步三回头。一会儿给哥哥一个委屈的眼神,一会儿给李勃一个咬牙切齿、这事儿没完的眼神,看来她已经从毁容的惊吓中恢复了。
玉柳刚刚过了十五岁生日,出落的比灯烛节那会儿更标志,一张脸孔宜喜宜嗔,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李勃真想提醒她:“鹤年是他自己那一类人,过去和孤不同,今日也和你不同。不如早些放手,免受磨难。
算了,自古痴心人,几个会听劝。
“顺昌王受惊了。”
所以?这次补偿什么?
事情闹得实在离谱,又仓促。周玄业也没有想好。“这柄剑,朕赐给你。”
妙哇,妙哇,你这销赃手段,孤服了,李勃腹诽。口称:“谢陛下!”
“顺昌王出入宫廷,时常佩带。”
剑已经给廖公子亲手擦拭干净,合入剑鞘。李勃这才有机会看清楚这位“故人”——雪霜寒。本来就是大景的刀剑,孤的刀剑。作为战利品被送到周玄业的手上。又作为赏赐物辗转回孤的手上。李勃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兆头。昔年佩戴这柄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人生却已经时移势迁。
“陛下美意,李勃心领了,李勃用不着刀剑。”李勃的理智一丝丝回到身体里。
这事儿不对!周玄业送剑干什么?出入宫闱佩剑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让孤防备玉柳,等她下次发疯的时候同她对砍吧。
李勃怕自己真要佩戴着宝剑,招摇过市,一出门,就会有御史罗列一百条罪状出来,回家的时候,她就是顺昌侯了。等到后天就是庶人,再后天是罪人,再后天就做不了人了,没了脑袋怎么做人呢?玉柳算是达成所愿了。
再然后,传到外头的消息就是悖逆庶人李勃刺杀大宁皇帝。
论起做人缺乏下限,随时随便给人使绊子的本事,她与周玄业相去万里。
周玄业刚才就注意到上官朗了。
“此人不适合做府丞,若是准了他……”当初礼部絮絮叨叨地跟列举了十多条理由。
“随他去吧。”周玄业想,到底年轻,在顺昌王府枯坐三年五载,就知道厉害了。亢龙有悔,方知进退,况且一个少年,“去何处不是历练。”
倒是个人才,沉得住气,临危不惧。
“顺昌王,府丞可还尽心?”
“尽心。”没有他,孤连脑袋都没了。
“那就好,年齿几何?”
“十六。”
“十五岁多了。”李勃抢答。不知道怎么了,李勃发现自己的行为毫无必要,上官朗又不是不会说话,可她就是有点管不住嘴。应激反应,应激反应。
“还是太年轻了。”
“朗自幼由孤抚养,孤与朗如父如子。”李勃又抢答。说完便后悔。言多必失,周玄业一定会重新衡量上官朗的。说不定,她一句话,便增加了周的猜疑,毁了朗的前途,太令人沮丧了。
“很好,忠心是好事。”周玄业的话不咸不淡。“上官府丞忠直耿介,拼死护主,当赏。”
冒险是不明智的。李勃想说。现在寝殿里就剩下她和朗两个人。你走吧,孤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你也没什么能给孤的。不过只有两条命,没有必要。
李勃说不出口。
“朗,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今春干燥,杏子缺乏水分,因此杏花酒酿制的并不好,又辣又烈,李勃也灌下一大口去。心口如焰火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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